正文 季氏第十六-2

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

上面講了半天,都是內部本身的政治修明、經濟安定。國家能夠做到這樣,國際政治上一定發生影響,其他國家一定信服了。假使還有遠人不服,於是用軍事去侵略人家,叫人家硬來順服,那就是霸道;王道不是這樣,人家還不服,要反省自己:國家的政治德望,以及個人的德業修養是否還有欠缺?從文化基本上著手;發揚自己的文化,奠定自己的國格、人格,充沛自己的德養,人家受了感化,自然會來。到了那個時候,「既來之,則安之」。全世界和平相處,相安無事,天下太平。

這是基本原則。我們要知道這不止是孔子思想的基本原則,也是孔子思想所表現出來的中國文化思想的基本原則。

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孔子現在的結論,直罵他的兩個學生了。他說,子路、冉求,你們兩個人在季家當輔相,(等於現在美國的基辛格),遠人不服,(好像中東一直就不妥協,不服氣,到處吃癟。)而不能來也;人家不服你的氣,你的政治道德無法使人信服,所以人家沒有來結交納好。在國內則弄得分崩離析、意見分歧,表面上看是整體的,內在很多因素是分裂的。大家離心離德,遲早要崩潰的。這種情形是守不住的,因為內部分崩離析,難以自保,只好向外發展,轉移人家的視線,是同樣的道理。所

以孔子說,你們因為許多內政問題不能解決,於是只好用兵,在外面發動戰爭來轉移內部的注意力。在我看來,你們很危險,季家最大的煩惱、痛苦、憂愁,不在顓臾這個邊區的小國家,而是在蕭牆之內,在季家自己兄弟之間。孔子說了這個話不久,後來季家兄弟果然發生了問題;所以後世內部發生禍亂,就用「禍起蕭牆」這句話,在文學上典故,就是從孔子這句話來的。

這一段文字的大概已經解釋完了。在進入本文之先,我們曾提到過一點:中國文化的精神在「興滅國,繼絕世。」第二點:如何完成一個高級幹部幕僚的臣道。綜合來說,中國文化政治道德的必備條件,要濟困扶危,抑強助弱。所以國父的思想,提倡聯合弱小民族,確是中國文化的一貫思想。在個人而言,幫助顛沛流離、有艱難、有困苦的人。如果大臣不能幫助老闆這樣做,孔子認為這是根本不對的。同時也講到,只曉得擴充軍備、發動侵略,而內部民不聊生,國民經濟不能安定,是歷史的大過錯、社會的大毛病,也是政治的大問題。這一段同時還講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經濟思想,也就是國父民生主義思想的根源,講均衡的道理。

先知的預言

接下來是孔子歷史哲學的觀點。也是中國政治哲學思想一貫的名言: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 議。

孔子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於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

這兩節和前面整個是連接的。也可以看出來,春秋戰國歷史的演變,是社會的演變史,也是政治演變史的資料和原則,不要輕易放過了。研究起來,有很多道理。根據這些道理,把資料找來,用白話文可以寫十幾萬字,又可以拿學位了。

孔子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這裡「天下」兩字,和剛才講到「社稷」兩字的意義,是代表全中國整個國家。時代安定,國家上了軌道,不論文化、教育、政治、經濟、軍事等等,中央政府可以事權專一。當時代變了,政權有了問題,地方的勢力起來了,不管文化、政治、經濟、軍事等等,中央政府沒有辦法貫徹命令,由地方勢力攬權。用唐代的歷史來說,就是藩鎮專擅,外藩權力膨脹;以現代史來說,就是軍閥的割據專權,妨礙了國家民族的建設進步許多年。

講到這裡,想到中國過去歷史上,大家都知道有幾種禍亂,是相當厲害的。除藩鎮之禍外,有宦官當政、外戚攬權,以及女禍為害。如漢朝、明朝受宦官的影響很大,許多大臣都難得見到皇帝,一切大權操在宦官手裡。外戚之患,為皇后娘家人專權。女禍,例如武則天算一個,漢高祖的呂后也算一個,清末的慈禧太后也算一個。歷史上其他不成氣候的還有,不去說它。歷史上這幾個因素,差不多輪流在轉,幾乎在每一變亂的時代,毛病都出在這幾個因素上。但不要以為國家大事才有如此現象,其實每個階層都有,任何人負了重責時,都會有這種可能。以一個公司來說,你是公司的董事長或總經理,分公司的經理就是你的藩鎮;凡是左右親近的人,就可能是宦官;至於外戚,更是每個人都有;再說女禍,今日世界上許多國家,都發生桃色問題,所謂緋聞案,此起彼落。不要以為這幾個名詞只是歷史名稱而已。我們要了解,任何文化思想不要被名詞限住。時代不同,文字不同;「人」,則古今中外仍然是這個「人」。「人」的毛病,古人有,現在也有,將來也一定有。這

個歷史、這個世界是人形成的,人的所有毛病,是沒有時空差別的。所以做主管也好,當老闆也好,被這些東西包圍,是必然的,這要注意。

所以孔子說,到了變亂時代,諸侯專權的時候,最多十世——三十年一世——也就是兩三百年以內,這個歷史沒有不轉變的。再下來更不對。春秋戰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這些霸主,都是地方藩鎮勢力,最多維持十世。等而下之像季家這樣大夫專權的,頂多五世,一百多年而已,沒有不變的。再下來由陪臣執國命,大臣們可以左右國家的命運,主事的人才越來越差了,時代越來越衰微,數十年而已,頂多三世,沒有不變的。

不過這個「世」字不要看得呆板,孟子有句話「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是活的事實,就是說一般人的起家:第一代辛苦創業;第二代尚能守成;第三代享受了;第四代花得差不多了;第五代忘了上代的辛苦,花光了;第六代又重新開始。所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到了第五代就斷了。祖宗再有道德、再有好的修持,他的德性,遺留過不了五代。在教育上每代自己要知道進修,不進修就完了。再回到原文,天下有道的時候,政治的權力,就不會落在大夫的身上,中央政府一定能

夠貫徹他的權力,老百姓也不會有議論,過平安日子,不怨天,不尤人。孔子繼續講當時實例,他說古代分封的祿位,離開公室已五世了,政權旁落到大夫的手裡已經有四代了。孔子所以告訴冉有、子路,依據歷史演變的道理,三桓的子孫——就是季家三兄弟的問題,馬上要出來了,不必等到出兵去打別人,本身就要垮了。

這一段從文字上看,好像不大重要,如果研究歷史思想,就非常重要,這一段可作中國哲學史綱來看。是中國過去歷史哲學的重要資料之一。中國的歷史哲學是唯心史觀,《易經》是最重要的一部研究資料,很早就有了。也可以說:我們中國文化講歷史哲學,是講「變的史觀」;不管你唯物也好,唯心也好,社會、人、時間、空間隨時都在變;天下沒有不變的事物。對於講「變的歷史哲學」,中國文化中最多了。現在孔子這些話,也就是講「變的歷史哲學」。了解了這變的哲學,才能把握時代的變。所以發揮起來,不只是歷史哲學的一個大問題,也可以是政治哲學運用上一個大問題。

懂了真正的變,就曉得如何「適變」,不等到「變」來了以後才變,而先領導變。我常說第一等人是自己製造機會,領導了變;第二等人機會來的時候,把握了機會,如何去應變;第三等人失去機會,被動受變,隨物化去了。

除此以外,這一節書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孔子的學問智慧,他的確是有先見之明。我們只要多多研究春秋戰國時期的歷史,再冷靜地反省一下,他這些話,都是對歷史社會演變史的預言,下的斷語,一點都沒有錯;春秋以後的歷史,正如他所說的演變之路。而且,以他這個原則看後來的歷史,乃至將來,同樣沒有錯。

朋友之道

下面轉入另一個氣勢,看來雖在講普通朋友之道,事實上與本篇的政治哲學和用人行政都有關聯。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這是我們中國人所熟悉的話,友直、友諒、友多聞,是有助益的朋友。第一種「友直」,是講直話的朋友;第二種「友諒」。是比較能原諒人,個性寬厚的朋友;第三種「友多聞」,知識淵博的朋友。孔子將這三種人列為對個人有助益的朋友。另外在朋友中,對自己有害外的三種,第一「友便辟」。就是有怪癖脾氣的人,有特別的嗜好,或者也可說軟硬都不吃,使人對他覺得有動輒得昝之難的朋友。第二「友善柔」。就是個性非常軟弱,依賴性太重。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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