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衛靈公第十五-2

反求諸己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這句話的意義,《論語》中已多次提到。孔子教人的中心,都在這個思想,他說只怕自己無能,沒有真才實學,不怕人家不了解自己。換句話說,只要要求自己,充實自己。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這是一個大問題。司馬遷寫《史記》,在《伯夷列傳》中,特別引用孔子的這句話。孔子說,一個君子人,最大的毛病,是怕死了以後,歷史上無名,沒沒無聞,與草木同朽。但是歷史留名,談何容易?我們研究歷史哲學時,常問同學們,腦子裡能記得幾個皇帝的名字?一個人當了皇帝,就現實來說,那已經很夠了吧!死了以後,不必多久,連名字都被別人忘了,人生的價值又何在?歷代有那麼多宰相,民間又記得幾個?歷代有許多狀元,我們知道了幾個?而他們對於歷史、對於國家

社會貢獻了什麼?老百姓知道的少數歷史人物,還是靠小說捧出來的,其他大多數的,有誰知道?所以,後世留名,談何容易!孔子、釋迦牟尼、耶穌留了名。在功業上的歷史人物,文天祥、岳飛,也是少數;至於其他功業上的歷史人物,又有幾人知道?從這裡看人生,多渺小!在目前很短暫的一段當中去爭名,上台去鏡頭上亮一下,有什麼用?

伊藤博文的話不錯,求名當求萬世名。人誰不好名?看好在哪裡。一個人真想求名,只有一途——對社會真有貢獻。要歷史留名實在太不容易,可是三代以後,未有不好名者,所以孔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但好名看什麼名。遺臭萬年也是名,但有什麼用?真的大名,要對歷史有貢獻,就太難了。求利之道也是一樣,幾十年來,看到那麼多朋友,發那樣大的財,最後怎樣?豈待下文分解。所以名利之道要看通的。真了解了人生,確定自己究竟走哪條路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就一生很其實,很本分,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過分的企求。一個真正的君子,都是要求自己,學問也好,一切事業也好,只問自己,具備了多少?充實了多少?努力了多少?一切成就要靠自己的努力,不要依賴別人,不要因人成事。在內省的修養方面,只問自己應對人如何,而不要求別人對你如何。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這些都是講君子、知識分子的學問標準。要做到一個君子,必須矜而不爭。「矜」是內心的傲,(驕傲是兩回事。前面說過,沒有真本事,看不起別人,是驕;有真本事而自視很高,是傲。)傲要傲在骨子裡,外面對人不必傲,內在有氣節,窮死餓死可以,絕不低頭,這是矜。「群」則是敬業樂群,彼此相處融洽,但不營私,不走營私的路,走的大公之路。對於人的觀察,不要聽了對方一句話說對了,就認為他統統對了;也不要因為對方某一點不好,而因此不聽他的好意見。

上面這些話,都地以「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句話為中心,而引伸出來的。

多為別人想一想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子貢問孔子,人生修養的道理能不能用一句話來概括?為人處世的道理不要說得那樣多,只要有一個重點,終身都可以照此目標去做的,孔子就講出這個恕道。後世提到孔子教學的精神,每每說儒家忠恕之道。後人研究它所包括的內容,恕道就是推己及人,替自己想也替人家想。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對任何事情要客觀,想到我所要的,他也是要的。有人對於一件事情的處理,常會有對人不痛快、不滿意的地方。說老實話,假如是自己去處理,不見得比對方好,問題在於我們人類的心理,有一個自然的要求,都是要求別人能夠很圓滿;要求朋友、部下或長官,都希望他沒有缺點,樣樣都好。但是不要忘了,對方也是一個人,既然是人就有缺點。再從心理學上研究,這樣希望別人好,是絕對的自私,因為所要求對方的圓滿無缺點,是以自己的看法和需要為基礎。我認為對方的不對處,實際上只是因為違反了我的看法,根據自己的需要或行為產生的觀念,才會覺得對方是不對的。社會上都是如此要求別人,尤其是宗教圈子裡更嚴重,政治圈子裡也不外此例。一個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或佛教徒,對領導人——牧師、神父或法師們的要求,都很嚴格。因為宗教徒忘記了領導人也是一個人,而認為牧師、神父、法師就是神。這個心理好不好?好。但是要求別人太高了。從這個例子,就可知恕道之難。後人解釋恕道,把這個恕字分開來,解作「如」「心」。就是合於我的心,我的心所要的,別人也要;我所想占的利益,別人也想占。我們分一點利益出來給別人,這就是恕;覺得別人不對,原諒他一點,也就是恕。恕道對子貢來說,尤其重要。因為他才華很高,孔門弟子中,子貢在事功上的表現,不但生意做得好,是工商業的巨子,他在外交、政治方面也都是傑出之才。才高的人,很容易犯不能饒恕別人的毛病,看到別人的錯誤會難以容忍。所以孔子對子貢講這個話,更有深切的意義。他答覆子貢說,有一句話可以終身行之而有益,但很難做到的,就是「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就是恕道的註解。

問題又來了,在上論《公冶長》篇中,我們看到子貢說過:「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子貢也已經提出他的推己及人之恕道。他說過「我不希望別人給我的;同樣的,我也不想轉加給別人。」可見他早已在實行恕道。可是在這裡孔子卻說,子貢啊!這不是你能做得到的。現在孔子反而教子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與子貢的前言,又有什麼差別?難道孔子老是擺權威,只有他的對,學生的話對了也是錯嗎?其實不然,子貢所提出的話,和孔子現在答的,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有文字上的不同,其意義是一樣的。事實上,大有立足點的不同。

子貢是說,我所不想別人加給我那些不合理的,我也同樣的不想加到別人身上。這是以我為中心,我受到了妨害之後,才想到不要同樣地找別人的麻煩。現在孔子說的,只要我自己發現不要的,便不要再施給別人。根本上在嚴格要求自身的凈化,不要靠比較以後才想到別人。這一點要特別注意。

其次,如果把這兩節連起來講,正好互作闡發,那便是「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子貢問曰: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便是孔子教授法的機鋒銳利,等於後世禪門中一個故事:唐末詩僧貫休作了兩句很得意的詩:「得句先呈佛,無人知此心。」他拿給一位禪門的老和尚看,老和尚反問他:「如何是此心呢?」貫休反而答不出來了。老和尚便笑說:「無人知此心。」這段孔子與子貢的對話,便同此一樣雋永有味,值得深思反省。

站在書獃子的立場,專門研究自己的人生,我認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八個字做不到,隨時隨地我們會犯違背這八個字的錯誤。尤其在年輕一輩的團體生活中,就可以看到很多事例。前天就有一個正在服兵役的學生回來說,他三支牙刷,六條短褲,都被「摸」跑了。事實上自己根本有這些東西,可是就喜歡把別人的「摸」來,「摸」到了心裡覺得很痛快。這種行為說他是「偷」嗎?不見得這麼嚴重。前天我們的樓梯口的一副門帘不見了。辦事的人說被偷了,我說算了,一定是被年輕人「摸」去了。說他有意偷嗎?他沒這個意思。說他沒有偷嗎?年輕人有這種心理,摸來很好玩,很有味道,還在那裡稱英雄。東西被人「摸」跑了,心裡一定會不高興,可是自己有機會,也會「摸」人家的。過團體生活的時候,有的人洗了手,本來要在自己的毛巾上擦乾淨,看見旁邊掛了一條,順手擦在別人的毛巾上。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思想行為出來呢?這是小事,不能做到「己不所欲,勿施於人。」對於大的事,做到我所不要、所不願承受的事,也不讓別人承受,就太偉大了,這個 人不是人,是聖人了。太難了!可是作人的存心,必須要向這個方向修養。能不能做到,另當別論。

這八個字的修養,要做到很難很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同時也就是「己所欲,施於人。」後來佛家思想傳到中國,翻譯為「布施」。施字上加一個「布」字,就是普遍的意思。佛家的布施和儒家這個恕道思想一樣,所謂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就是布施的精神。人生兩樣最難捨,一是財,一是命。只要有利於人世,把自己的生命財產都施出來,就是施。這太難了,雖然做不到,也應心嚮往之。

毀與譽

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孔子說,我對於人,毀譽都不計較,即如說那個人說某人好,那個人說某人壞,很難據以定論。我的體驗,不要輕易攻訐人,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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