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憲問第十四-2

為誰讀書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這兩句話我們有幾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點應注意到的,這是孔子對中國文化發展史的看法。第二點,研究這兩句話,怎樣為己,怎樣為人。一般說為己就是自私;為人就是為大家,也可強調說是為公。「古之學者為己」,古人為自己研究學問。「今之學者為人」,現在人為別人研究學問。這個問題就來了,從文字表面上看,可以說後世的人求學問,好像比古人更好,因為是不為自己而為人家,這是一種觀點。

剛好昨天有一位同學,討論到這個問題。他寫一篇博士論文,中間有一段,引用了這兩句話,作東西文化的比較,就是持這種觀點。我告訴他,這一觀點可以成立,但是有一個事實,我們中國人過去讀書,的確有大部分人還保持了傳統的作風。這一傳統的作風,類似於現代大學中最新的教育,或者西方最新的小學教育,所謂注重「性向教育」,就是依照個性的趨向,就個人所愛好的,加以培養教育,不必勉強。一個喜歡工程的人,硬要他去學文學,是做不到的。有許多孩子,自小喜歡

玩破表、拆玩具,作父母的一定責罰他不該破壞東西。在教育家的眼光中,這孩子是有機械的天才,應該在這方面培養他。我們中國人過去讀書,老實說不為別人求學問。而現在一般人求學問,的確是為別人求學問。一個普通現象,大專學生為了社會讀書,如果考不取,作父母的都好像感到失面子,對朋友也無法交代。讀書往往為了父母的面子、社會的壓力,不是為自己。目前在大學裡,有些重要的科系,男生人數還不到三分之一,幾乎滿堂都是女生。譬如哲學系的課,學生有七八十人,

他們真的喜歡哲學嗎?天知道!連什麼叫哲學都不懂,為什麼考到這一系?將來畢業了,出去教書都沒人要。社會上聽到哲學系,認為不是算命看相的,就是神經。可是為了什麼?憑良心說,只是為了文憑。有的女孩子,學了哲學幹什麼?當然也可以成哲學家,不過沒有家庭的好日子過,既不能作賢妻,又不能為良母,那就慘了。可是現在的教育,任何一系,都少有為自己的意志而研究的。曾經有一個學生告訴我,當年他在大二讀書的時候,有一天真被父母逼得氣了,就對父母說:「你們再這樣逼我,我不替你讀書了!」他說那時候心裡真覺得自己努力讀書,是為了父母在朋友面前顯示榮耀而讀的,在自己則並無興趣,那麼今天的人讀書,從文字表面上看,「今之學者為人」,為別人讀書,至少是為社會讀書。社會上需要,自己覺得前途有此必要而已。說是自己對於某一項學問真是有了興趣,想深入研究追求,在今日的社會中,這種人不太多。

照目前的狀況,如果缺乏遠見,我敢說,二三十年後,我們國家民族,會感覺到問題非常嚴重。因為文化思想越來越沒人理會,越來越低落了。大家只顧到現實,對後一代的教育,只希望他們將來在社會有前途,能賺更多的錢,都向商業、工程、醫藥這個方向去擠。如物理、化學等理論科學都走下坡了,學數學的人已經慘得很。在美國,數學博士找不到飯吃,只好到酒館裡去當酒保,替人調酒,還可賺美金七八百元一個月。

放大點說,這不僅是中國的問題,全世界文化都如此沒落。二三十年後,文化衰落下去,那時就感到問題嚴重。在座的青年朋友還來得及,努力一下,十年、二 十年的功夫用下去,到你們白髮蒼蒼的時候,再出來振興中國文化,絕對可以趕上時髦。

從過去的歷史經驗來看,時代到了沒落的時候,人類文明碰壁了,就要走回頭路。所以今日講承先啟後,的確須要準備。可是全世界的文化,目前還沒辦法回頭,叫不醒,打不醒的,非要等到人類吃了大虧才行。沒有人文思想,人類成了機械,將來會痛苦的。所以這兩句話,也可解釋為:「以前的人讀書是為了自私,現在的人讀書是為公」,不過這種解釋是錯誤的。

再另外一個觀點,我們中國文化里,宋代大儒張載——橫渠先生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名言已成為宋代以後,中國知識分子共同的目標。學者為這目的而學,應該如此。

談到這位先生,是孔孟以後的儒家,宋明理學家中,影響力很大的一位。他年輕時等於是一個「太保」,意氣非常盛,身體棒,思想開拓,喜歡鬧事。後來范仲淹帶兵在陝西經營邊陲的時候,張橫渠才二十多歲,年紀很輕,奔往前線,要投軍參加作戰。范仲淹見他一表人才,約他談話,勸他回去讀書,告訴他將來報效國家的機會很多,等到書讀好,慢慢再來,同時將一本《大學》交給他。那時他應該已經讀過這本書了,可是范仲淹要他再讀,告訴他其中自有他的千秋事業,自有他的天地。張橫渠聽了范仲淹的話,回去再讀《大學》,從此放下一切,專心求學問了,後來成為一代名儒。宋代幾位大儒,事實上受范仲淹的影響都很大。范仲淹在前方,出將入相,以文人當統帥,他難道不希望培養好的軍事人才?但他一看張載這個人才不是將才,是對後世思想有貢獻的人,不能這樣埋沒,就馬上用這個教育方法培養他。果然後來影響了中國文化思想那麼大,尤其他所標榜的那四句話,非常深遠。今天我們要談中國文化的中心思想,可以拿他這四句話為主。我們如果以這四句話 來研究,學者又應該是為人;不止為自己求學,同時也為人求學。這個「人」擴而充之,為國家、為社會、為整個人類文化。

稱職的使者

下面講到學間的外用: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是衛國有名的賢大夫,而衛國是孔子對它比較有感情的國家。孔子到衛國時,就住在蘧伯玉的家裡,孔子和許多弟子的生活,都是蘧伯玉供應的。孔子回到魯國以後,蘧伯玉派了一個私人代表來看孔子。孔子就陪這位遠道來客,坐在一起談話。孔子問他,蘧先生在家裡做些什麼事?這位使者就說,我們蘧先生天天在家作修養的學問,希望自己做到每天少些錯誤。(這就是儒家講究的每天都要自己反省,在《論語》第一篇就提到過「吾日三省吾身」。每天對自己的思想、行為,加以檢點,能夠做到少錯寡過,就是了不起。)但是他感覺還做不到,沒有達到這個標準。

看了這節對話,被人問到長官的事時,替自己主管應對得那麼謙虛,那麼得體,所以等到他離開以後,孔子就立刻告訴他一些學生,這個人夠得上當代表,夠得上當大使,他替派他出來的主管所答的話,謙虛而不失體,非常恰當。換句話說,也看出這個使臣本身的修養學問。

這一點我們要注意,假使在自己國家以內,出去為朋友作代表,或被主管派出去辦一件事,要把立場先站好,這是很難的。有的人把主管捧得太過分了;有的發主管牢騷,先罵起自己的主管來了,如果到國外當大使,更嚴重了,那就要看修養的風度了。所以外交人才難得,尤其貧弱國家的外交,說話的立場,不易把握。

透過這段文字的記載,首先了解的,是蘧伯玉晚年退休以後的修養,確有大臣退居林下的風度,的確不同。第二,表示了蘧伯玉用的幹部,代表他出使的人,應 對才能之高明。第三,可見主管與幹部之間,本身修養的配合。第四,孔子藉此教育的機會,告訴學生們,這樣的人,才有資格作使者、當代表。說話得體,謙虛而包涵的意思很多。假使孔子要責備蘧伯玉,或責備衛國的什麼缺點,當這位使者說出這句話時,已經把孔子封住了口,使孔子不好意思再說出責備的話來,所以孔子極力稱道他。

宿將還山不論兵

因此引出孔子平日的理論,說明這個道理: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這是很重要的,《泰伯第八》提到過,這裡又重複出現,一個幹部,對於臣道的修養,乃至學者自己本身的修養,都要守住這個原則。這和政治思想也有關。譬如站在政治學的立場,有人說國家的事,是大家共有的,所以人是政治的動物,都是政治的分子。中國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人人都應該關心。但是,有個原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不在那個位置,不輕易談那個位置上的事。

在我來說,認為知識分子少談政治為妙。因為我們所談,都是紙上談兵,我們看到這六十年來,都是知識分子先在這一方面鬧開了動亂的先聲,很嚴重。尤其人老了,接觸方面多了,發現學科學的更喜歡談政治,如果將來由科學家專政,人類可能更要糟糕。因為政治要通才,而科學家的頭腦是「專」的,容易犯以偏概全的錯誤。

所以孔子這兩句話,是為政的基本修養,表面上看來,好像帝王可以利用這兩句話實行專制,要人少管閑事。事實上有道理在其中,因為自己不處在那個位置上,對那個位置上的事情,就沒有體驗,而且所知的資料也不夠,不可能洞悉內情。因此,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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