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憲問第十四-1

俠隱中人——原憲

現在講《憲問第十四》篇。這一篇是上論《里仁》篇的發揮與引伸。

首先,在這個題目里,就有一個有趣的問題,就是原憲這個人,是孔子學生中,所謂「七十二賢」里很有名的人物。在上論中談到過,他曾替孔子管過總務方面的事情,用現代觀念隨便來比,可能在孔子當司寇的時候,他擔任過總務長一類的職務,但究竟合於什麼官階,無法明確的定論。孔子死了以後,他退隱於山澤布衣之間,走半隱俠的路線,等於在過去的社會中,領袖清流。所以司馬遷著《史記》,在《遊俠列傳》中,曾提到他和季次。

司馬遷贊成遊俠,認為遊俠是很需要的;但是有人認為不需要,如法家的韓非子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認為當時讀書的知識分子,對於法制的實行是有妨礙的,於是法家的思想,影響了後世,秦始皇時代的政策都與它有關。韓非子的理由是儒者知識多,嘴會說,手會寫,有許多意見提出來,思想不同,使法令不能推行,難於執法。而俠義道中人,是慷慨好義的,好用武力,又容易形成惡勢力,也是使法令不能推行的障礙。所以韓非子反對這兩種人。司馬遷寫《遊俠列傳》,一開始也提到韓非子這兩句話,不過他又認為世界上有許多事,用道德、政治、法律都解決不了,只有「老子拳頭大」的辦法,一下就解決了,所以他認為遊俠有遊俠的好處。而且他認為古代的遊俠,一諾千金,對朋友講義氣,幫助貧弱的人,這些都是最了不起的,其中提到古代俠義中的佼佼者,有季次、原憲。

原憲在孔子死了以後,再沒有出來做事,就退隱於草澤之中,現在來說就是退隱到下層社會中,和平民一起生活。後來子貢非常想念他,有一天排場很大去探望他,大有所謂「結駟連騎」的派頭,好像現代帶了幾部汽車的隨從侍衛。原憲卻穿了一件破舊衣服,好像現代的穿件破衣服,衣冠不整,鈕扣不扣,便出來和子貢見面。子貢見他這個樣子,就關心地問他是不是生病了?子貢的意思本來想接濟這位老同學一下,不料原憲說,無財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我沒有病,只不過窮而已。他這番道理,無形中也罵了子貢,等於說當年在老師那裡學習,老師教我們該如何做事作人,我們今天對這個時代、國家、天下沒有貢獻,有什麼資格擺你那樣的派頭?子貢被他罵了這一頓,一直放在心裡,始終很難過。

由原憲這個人,可知孔子的學生,什麼樣的人都有。高行的如原憲一類,也可以說是逃名遁世的隱士,他知道所處的社會太亂,無法有所貢獻,因此遠走山林,韜光養晦。

名利濃於酒

現在我們先簡介了原憲,這裡記載的是: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

「谷」的意思是代表當時的俸祿。原憲問什麼是可恥的事情,孔子說,國家社會上了軌道,像我們這一類的人,就用不著了,我們不必去佔住那個職位,可以讓別人去做了。如果仍舊戀棧,佔住那個位置,光拿俸祿,無所建樹,就是可恥的。其次,社會國家沒有上軌道,而站在位置上,對於社會國家沒有貢獻,也是可恥的。結論下來就是說,一個知識分子,為了什麼讀書,不是為了自己吃飯,是為了對社會對國家能有所貢獻,假如沒有貢獻,無論安定的社會或動亂的社會,都是可恥的。

講到這裡,我們想起一些故事,可作為研究這兩句話的參考,像原憲的生活型態與思想,他問孔子及孔子所答的話研究一下,這個免於「恥」字的功夫可真難。

如大家所熟知的,漢光武劉秀和嚴光(子陵)是幼年時的同學好友,後來劉秀當了皇帝,下命令全國找嚴子陵,而嚴子陵不願出來作官躲了起來。後來在浙江桐廬縣富春江上,發現有一個人反穿了皮襖釣魚,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怪人,桐廬縣的縣令把這件事報到京里去。漢光武一看報告,知道這人一定是老同學嚴光,這一次才把他接到京里,但嚴光還是不願作官。漢光武說,你不要以為我當了皇帝,如今見面還是同學,今夜還是像當年同學時一樣,睡在一起,好聊聊天,嚴子陵還是那樣壞睡相,腿壓在皇帝的肚子上,所以有太史公發現「客星犯帝座」的說法。後世在嚴光釣魚的地方,建了一座嚴子陵的祠堂,因為歷代以來的讀書人,都很推崇嚴子陵,認為他是真正的隱士。有一個讀書人去考功名,經過嚴子陵的祠堂,題了首詩在那裡:「君為名利隱,吾為名利來。羞見先生面,夜半過釣台。」這是推崇嚴子陵的。相反的,清人卻有詩批評嚴子陵:「一襲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這是說嚴子陵故意標榜高隱,實際上是沽名釣譽,想在歷史上留一個清高的美名。這是反的一面的。

這裡只是提供幾個故事,作為研究孔子「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的參考。這些都是人類社會的通常現象,正如古人說,「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

此外,還有一段中國歷史上蠻有趣的事情。滿清入關以後,有許多讀書人不投降。但清帝康熙非常高明,他十六歲登基,就平定了這樣一個廣士眾民的天下,做了六十年的皇帝,把清朝的政治基礎奠定下來,可以說他是一個天才皇帝,不是職業皇帝了。他看見漢人反清的太多,為了要先收羅那些不願投降的讀書人,在科舉中特別開了一個「博學鴻詞科」。對於前明不願投降的遺老們,特別恩准,馬馬虎虎,只要報個名,形式上考一下,就給予很好的官位,結果有很多人,在這種誘惑上動搖了,而進了「博學鴻詞科」。也還有很多人硬不投降,所以當時鬧了很多笑話。其中一些是非常尖刻譏諷,當時曾留下幾首諷刺的名詩:「一隊夷齊下首陽,幾年觀望好凄涼。早知薇蕨終難飽,悔煞無端諫武王。」後來又開第二次「博學鴻詞科」,再收羅第一次未收羅到的人。因為許多人看見第一批「博學鴻詞科」的人,都有很好的官位,自己就更忍不住了。(從這裡看,中國人講究的節操,要守住真是難事,自己的中心思想,能終生不變,實在是最高的修養。)第二次去的人更多,考場的位置都滿了,後去的被推到門外去,就有人更吟詩挖苦了:「失節夷齊下首陽,院門推出更凄涼。從今決計還山去,薇蕨那堪已吃光。」中國讀書人,非常重視節操,也就是中心思想、見解的堅定問題。

隱痛詩人——吳梅村

又如明末清初的名詩人吳梅村,他的詩的確好。他本來堅持不肯投降,清政府挾持其老母威脅他,逼得他最後只好去向清政府報到。因此吳梅村一生非常痛苦。同時清政府對這些投降的人,雖然待遇很好,但後來寫歷史的時候,清帝還是下命令把這些人列入「二臣傳」。這是中國文化精神,儘管再好,終究是投降過來的,骨頭不夠硬,這是很嚴重的,被人看不起的。吳梅村後來被列入「二臣傳」,他當時去報到,內心非常痛苦,但是被清政府徵召,非去不可。所以他的詩有:「浮生所欠唯一死,人世無由識九還。」吳梅村因為名氣太大,他在應召起程進京的時候,有好幾百人,號稱「千人會」為他餞行。有一個青年,沒有參加這次集會,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到這個宴會中去給吳梅村。吳梅村坐在首席上打開來一看,臉色都變 了。旁邊的人覺得奇怪,看了這封信後,大家的臉色也都變了。原來這封信上寫了這麼一首詩:「千人石上千人坐,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所有在座的人全被罵了。

我們看了這些資料,對於原憲問恥,孔子說:「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這一點,對中國文化中的臣節與忠貞的精神,要特別注意。

前天中午和幾位同學吃飯,也談到這個問題。有一位現在法國修哲學博士的同學,回來寫論文,因為她是學哲學的,聽了這個問題覺得奇怪,她說:「這有什麼 不對?」還問曾國藩,算不算二臣,我告訴她當然不算二臣,她反而覺得「更怪」。我說,假如有人說你是再嫁夫人,你氣不氣,她說:「我當然氣,我根本還沒結婚。」我說,對了,所謂二臣就等於一個女人結了婚,丈夫並沒有不對,而她又離開丈夫和另外一個丈夫在一起,當然別人要攻訐。這就是西方文化的看法與中國文化的不同。這個時代的道德、節操的觀念也與過去的不同。所以今天的中國文化,在這個問題上,也正處於歷史文化觀念的矛盾與交替當中。

對於孔子這兩句話,我們用了這許多時間討論,但是這裡並沒有下結論,只是提供一些故事和意見,大家自己去研究。不過從孔子教原憲的這兩句話,可知作人之難。社會、國家上了軌道,干拿薪水,沒有什麼事可做,不必出力,這不可以;社會、國家沒有上軌道,拿了薪水而沒有貢獻,也不可以,都是可恥。那麼到底怎樣做好?他的重心就是告訴我們,一個知識分子有知識分子的責任,對於社會、國家要有貢獻,不管在安定的時代,或變亂的時代,如果沒有貢獻,沒有盡到知識分子應盡的責任,就是可恥。

草澤中自有經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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