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路第十三-2

下面跟著這一政治原理,描述一則冉有的故事。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這一段記載很妙,也是孔子的幽默處。孔子學生冉有,當時在魯國的權臣季家做事,職位很重要。在魯國的歷史上,季家當時很糟糕,想爭奪政權,不臣的跡象都顯露出來了。在上論《八佾篇》中就曾記載,季氏旅於泰山,孔子曾找冉有,問他能不能想辦法救季家,糾正他的思想。冉有說不能,可是冉有還在季家做事,有一天冉有退朝後,見到了孔子。(中國古代都在朝上處理公文,也等於是現代每天的朝會,討論政治,處理公事。)

說到這裡,我們有許多感慨。現在大家都覺得每天的會議太多,頭大得很,這是中西文化合璧的過渡時期的現象。時代不同,社會結構、人事變化古今大不相同。古代官制人事比現在少得多。就清代而言,康熙年間,全國上下二十餘省,從中央到地方的正式朝廷官員,只有二萬五千多人。就此人數,辦理約四萬萬人的政治事務。當然,我們看到清末的政治非常腐敗,但是在腐敗中間,也有一點值得注意,就說那時腐敗衙門的師爺們,每天上班,大多已在下午兩三點鐘,吃過午飯,睡好

午覺,鴉片煙抽足以後才上班。可是他們今日事今日了,難得有拖到好多天才辦的。難道說這是制度問題?實在難以下一評斷!

再看古代,皇帝都是早朝,非常辛苦。就以清朝的皇帝而論,承繼中國五千年文化的正面,專權到了極點,事無巨細都要過問,以致皇帝從來不能睡得舒服。凌晨四五點鐘就要起床,如果貪睡起不來,就有一個老太監跪下來叫;如果叫不起來,就由另一太監,打一銅盆熱水,絞一條熱熱的面巾,覆到仍在睡夢中的皇帝臉上,替他擦一把臉,硬把他拖起來,替他穿上龍袍,拉著去主持早朝。吃飯也沒有人陪,孤家寡人一個人吃。清代先祖的法制:不能由皇后陪,最多下命令找一個喜歡的妃子陪他吃。人到了這個地步,權力固然可愛,可是有許多事情,就沒有味道了。我們順便講到這些,是要注意早朝制度。

閑話一句

幾千年來,一切國家大事,都決定在早上,乃至個人的處理政事,也是如此。如曾國藩當年理政,就不大開會,而是找部屬們一起吃早飯。有一個人不到齊,他就不動筷子,利用吃早飯的時間,討論了事情。所以對於過去的早朝和現在的會議,我們可以好好對比研究一下,對於自己國家將來制度的問題,也是值得考慮的一點。

這裡是說,一天冉有退朝回來,孔子問他為什麼今天回來這麼遲?冉有告訴孔子,因為有政務須要商量。孔子說,我清楚得很,看起來好像是國家的大事,雖然我沒有參加,不過就好像親自聽見一樣。孔子這個話非常幽默,想來,他說此話時,一定作了一個幽默的微笑,等於打冉有一棒。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子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魯定公一天問孔子,他說一般人都說,不要隨便說話,尤其是從政的人,在上面領導的人,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興邦」,有這個道理嗎?孔子說,話並不是那樣說法。「一言而可以興邦」,這句話是一個原則,譬如說有一句一般人都知道的話「為君難,為臣不易。」這不就是一句話嗎!做領導人困難,做幹部也不容易。

這也就是孔子的機會教育,他對自己的國君,不好意思直接教訓。可是趁這個機會,舉出這句話來作例子,無形中教育了他。魯定公本人就是領導人,所以他說假使一個人懂了「為君難,為臣不易」這句話,就可以興邦了,事業前途無量了。這段文字很簡單,如以歷史的事實來講,一言可以興邦的史實很多,試舉兩個例子:

一個例子是唐太宗時代的名論:「創業難,守成也不易。」就是這個道理,不但國家天下事如此,個人也是如此。一個人由貧窮而變成富有,是創業難,至於子孫的守成,又是一個大問題。究竟哪一個難?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上,素來認為兩皆不易。另一個例子,宋高宗曾說過,吾年五十方知四十九之非。其實這句話,春秋戰國時,衛國的蘧伯玉也這樣講過,人由於年齡的增加,經驗的累積,回過頭一看,才發現過去的錯誤。這些都是「一言興邦」的實例。

引伸到下面的「一言喪邦」,一句話而亡國的,又可以舉很多例子了。歷史上楚漢之爭,劉邦的長處,是聽從別人的話,他的所以成功,是對於別人的好意見馬上接受。如果我們研究歷史上一些成功和失敗人物的性格,會發現很有趣的對比。有些人的性格,喜歡接受別人更好的意見;不過,能立刻改變,馬上收回自己的意見,改用別人更好意見的人太少。劉邦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而項羽對於自己的主意就絕對不會改變,絕對不接受別人的意見。對於這一點,在個人修養上是要注意的,尤其作為一個單位主管,往往容易犯一種心理上的毛病,明明知道別人的意見更對,更高明,可是為了「面子」,為了「下不了台」而不接受。這種心理,大而言之是修養不夠,小而言之是個性問題,自己轉不過彎來。現在,我們看看項羽在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決定:當項羽打到咸陽的時候,有人(據《楚漢春秋》的記載是蔡生,而《漢書》的記載是韓生。)對他說:「關中險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勸他定都咸陽,天下就可大定。

關於這一點,我們中國歷史上曾有很多研究,國都應該定在哪裡?歷代都有討論。宋元以前,首都多半在陝西的長安,宋代因為國勢非常弱,定都汴梁。當時也曾有人認為洛陽是四戰之地,不宜為首都。往下元、明、清八百多年來,首都則在北京;民國成立以後,對於定都的爭議,當時也有許多主張。一派主張定都北京;一派主張定都南京;還有人主張定都到咸陽;又有人主張定都北京或南京都可以,但是應該在長安、武漢等地設四個陪都。這一派人看到了將來國家的大勢,要與國際的局勢相配合的。一個國家究竟定都在哪裡,政治、軍事、經濟、外交各方面的配合都很重要,這是一個大問題。我們現在為了配合將來時代,預為國家的大計研究,這些歷史,乃至於近代史、國際現勢,都要研究。這是題外閑話了。

風頭主義的英雄

我們再回來講,項羽對這個定都的建議不採用。他有一句答話很有趣,也是他的名言:「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就憑了這句話,他和漢高祖兩人之間器度的差別,就完全表現出來了。項羽的胸襟,只在富貴以後,給江東故鄉的人們看看他的威風,否則等於穿了漂亮的衣服,在晚上走路,給誰看?他這樣的思想,豈不完蛋!所以項羽註定了要失敗的。而同樣的事發生在劉邦的身上又是怎樣呢?

劉邦大定天下以後,他自己的意思要定都在洛陽。但齊人婁敬去看他,問他定都洛陽,是不是想和周朝媲美。漢高祖說是呀!婁敬說,洛陽是天下的中心,有德者,在這裡定都易於王;無德則易被攻擊。周朝自后稷封邰,到文王、武王,中間經過了十幾世積德累善,所以可在這裡定都。現在你的天下是用武力打出來的,戰後余災,瘡夷滿目,情形完全兩樣,怎麼可與周朝相比?不如定都關中。當然有一番理由,張良也同意,劉邦立即收回自己的意見,採納婁敬的建議,並賞給五百斤黃金,封他的官,賜姓劉。

以這一件強烈對比的史實,清代嘉道年間,有個與龔定庵齊名的文人王曇,寫了四首悼項羽的名詩,其中有一首還說道:「秦人天下楚人弓,枉把頭顱贈馬童。天意何曾袒劉季,大王失計戀江東。早摧函谷稱西帝,何必鴻門殺沛公?徒縱咸陽三月火,讓他婁敬說關中。」這是王曇悼項羽有名的四首詩之一。「秦人天下楚人弓」,典故出在春秋戰國時,楚王的一張寶弓遺失了的時候,人家向他報告,這位皇帝說:「楚人失之,楚人得之。」意思是說皇家保存與百姓拿到,都是一樣,不要太追究。王曇引用這個典故,說秦始皇死了以後,中國人的天下,凡是中國人都可以出來統治。「枉把頭顱贈馬童」,指項羽在垓下最後一仗,被漢軍將領四面圍困的時候,他回頭看見追殺他的,正是他一個投降了劉邦的老部下,名叫馬童。馬童見他回頭,側過臉去。項羽說,你不要怕,你不是我的故人馬童嗎?聽說劉邦下令,凡得我頭顱的可賞千金、封萬戶侯。你既是我的故人,就把這顆頭送給你。於是項羽自刎了,這也就是項羽的氣魄。「天意何曾袒劉季?」劉季是劉邦的名字,這是說項羽「非戰之罪,天亡項羽」那句話的錯誤,而項羽的錯在哪裡呢?「大王失計戀江東。早摧函谷稱西帝,何必鴻門殺沛公?徒縱咸陽三月火,讓他婁敬說關中。」這就是項羽失敗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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