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路第十三-1

現在講《子路第十三》篇,以連貫的觀念來看,這篇文章是對上論《為政》篇以後所作的發揮。就是說一個人學問的內在修養與外用,當然包括了過去所謂作官的學養,乃至作人與做事的道理。

先天下之憂而憂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

這一節文字非常簡單。子路問從政的道理,孔子告訴他兩個觀念:一個是「先」,一個是「勞」。這兩個觀念,發揮起來蠻多。

所謂「先」,就是在「為政」的原則上作領導人,一切要為人之先。關於先,大家都讀過宋儒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其中有句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個「先」的觀念,即從《論語》這裡來的。中國政治哲學解釋「先」字,多半用老子的話「外其身而後身存」。為政作主管的,尤其是作戰帶兵的,都是這樣:自己站在前面,有艱難困苦與辛勞,我領先擔負了;利益方面也是先讓人家,自己不要,這是「外其身」,而實際上最後的成功還是自己,這是領導的「先之」的道理。

「勞之」,也是處事領導的原則。左丘明的《國語》一書中,有一篇敬姜論勞逸,敘述魯大夫公父文伯的母親——敬姜,對兒子的一番教訓,政治思想非常高。她說人必須要接受勞苦的磨練:「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噁心生。」一個人環境好,什麼都安逸,就非常容易墮落。民族、國家也是這樣。所謂「憂患興邦」,艱難困苦中的民族,往往是站得起來的。所以古代許多懂得為政的人,都善於運用「勞之」的原則,使得官吏、百姓沒有機會耽於逸樂。「勞」

包括了勤勞、勞動、運動許多意義。所謂「君子勞心,小人勞力。」人在辛勞困苦的時候,對人生的體會較多,良善的心性容易發揮出來。不過這是好的一面的看法。另一方面,也有把這個原則反用了的。所以同樣一個學問,正反兩面如何去用,在乎個人的道德。這個「勞」同時也包括自己。在個人修養中,一個領導人寧可有困難時自己先來,有勞苦的事自己先做;絕不能自己坐著享受,有困難都讓別人去。這樣永遠帶不好人,尤其帶部隊,打起仗來,就看得更明顯。

孔子說了這兩點,子路請益,要求老師多告訴他一點。孔子又說了一個「無倦」,這兩個字在文字表面上看起來就是不疲勞,一切要更努力;用現代語來說,就是責任的觀念要加重,自己沒有「懶得做」的感覺;從歷史上嚴格體會,做一個政治上成功的領導人的確是很苦的。如果恪守這種原則,即使是看公文這件工作,也令人覺得很苦。因為真正負起責任來,往往就沒有私生活,難免有時會厭倦。在前面也說到過,歷史上像周公那樣忙碌辛勞,「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的故事。周朝的政權,存亡絕續之際,維持八百年之久,可歸功於周公一手所建立的典制。而且我國文化集中整理成一系統性,也是由周公開始的。當時周公的身份、地位,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不夠形容。實際上,他與武王是親兄弟,是成王的叔叔。可是他對人如此的謙虛,如此的負責任,如此的勤勞而無倦,這種修養實在難得。一個人在自己負到那樣的重責,達到那樣的地位時去體會它,才更親切。

上面是孔子告訴子路的三大原則。孔子為什麼對子路作這樣的答覆?這須要我們用頭腦去思索一下了。假使子貢、子夏問從政的問題,孔子也許不是這樣答覆。我們知道子路的個性很有俠氣,脾氣一來,動輒「算了!」或者「幹了!」這一類的個性,容易債事。有些人是慢吞吞的個性,就容易誤事。所以孔子嚴格告訴他這三個原則。但是,我們每人自己反省,個性上有這種成分沒有?學問修養的道理,就可在這三個重點上去體會了。

才難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仲弓出去做魯國權臣季家的管事,來問從政的原則。孔子告訴他在行政上領導政治的道理:「先有司」,有司是職務代稱,也就是管事的,讀古書時經常看到它。孔子是說,首先重視每個人的職權,要制度化,不要亂來。在古代專制政治的時代,尤其在春秋戰國的時期,一個領導人,一個帝王,本身就是法制。儘管中國過去也是講法治的精神,但在君主專治體制下,往往有「言出法隨」的情形,他的話就是法律,他要怎樣做就是法令。所以孔子告訴他不可犯這毛病,先要把權責分清楚,制度建立起來。

其次,領導人對人要「赦小過」。誰都難免有錯誤,尤其當領導人,要能原諒人。一個領導人,不單是主管,還要兼作老師,所謂「作之君,作之師,作之親。」領導人同時是老師,同時是父兄,對部屬小小的錯誤,馬馬虎虎讓他過去,充其量喊到房間里告誡他。在歷史上看到的名臣,遇到部下犯了錯誤,當眾不說,召到房間里,關起門來責備一頓。出了房門當主管的自己背了過,宣稱是自己的錯,不關那個部屬的事。古代許多大臣都有這種器度,不是用手段,而是一種厚道的修養,

這是愛人。

第三,要能夠「舉賢才」,就是提拔有才能的人。這裡發生一個問題了,仲弓提出來問,他說有那麼多部下,怎麼知道哪一個是人才?人才的選拔不易,在歷史上經常看到有人「拔於稠人之中」。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有很多人才,當他沒有機會表現的時候,永遠默默無聞而埋沒終生。譬如帶一師的部隊,這一師人當中,一定有人才,但卻沒有辦法發現。有了發現,就在稠人之中——在很多人之中把他提拔起來,給他機會,隨時培養出來。歷史上許多前輩提拔後輩,都是這樣。

但賢才到底是難得,所以仲弓就說,無法知道誰是賢才,怎樣去分別呢?孔子說,你可以就你所看到的,所知道的去選。如果你並不知道,那就是他沒有表現的機會,只好等待別人去發掘了。所謂:「博施濟眾,堯舜猶病諸!」

孔子要正什麼名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遷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有一天,子路和孔子在討論一個為政的問題。孔子周遊列國都很失意,比較好的是在衛國那些年,而且衛靈公對他也的確很重視。所以看孔子的傳記,當時許多地方使大家懷疑,有人以為孔子可能在衛國要當宰相;有的懷疑孔子想把衛國的政權整個拿過來。這段討論的背景就可以反映出當時的情況。子路有一天問道,看衛靈公的樣子,非常重視老師,假使他希望你出來從政,有意把政權交給你,「子將奚先?」(我們要注意這個「將」字,表示當然不會成為事實,假設語氣。)老師你看為政之道,第一步是什麼?第一個重點先開始做什麼?孔子說,假定有這個事,第一件事是正名。子路說:「有是哉?」這是非常懷疑的口氣,意思是說,正名有這樣重要嗎?因為正名是一個非常抽象的東西,所以子路不相信。並且說,老師,人家說你是個迂夫子,你真是迂啊!名正不正有什麼關係呢?

現在我們注意,先討論這個「名」。中國文化中過去的名,包括了些什麼呢?我們都知道後世有一門學問叫「名學」,就是邏輯、思想的研究。嚴格講,正名就是指確定思想的觀念。以現代的語彙來說,「文化思想的中心」即為正名的重點。也可以說,在邏輯思想上分別得清清楚楚,就叫作正名。

現在「正名」的意義懂了,再說本文。孔子說,如果要談為政,先要把思想領導清楚。把文化思想的路線作正確的領導,非常重要。子路一聽,認為文化思想是空洞的東西,這個何必管它呢?孔子就罵他說,你這個傢伙,真是野蠻、胡扯。一個真有學問的君子,對一件事情不了解,不要亂下斷語。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懂就是懂,不懂不要勉強說懂,就告訴人家我不懂,這才是君子的風度與修養。「蓋闕如也」,寧可保留這個缺陷,對人說這一門我不懂,沒有研究。孔子教子路這一點作人的道理後,繼續告訴他「必也正名」的道理,一氣呵成的說明中心思想的重要。

政治的重心,「名不正,則言不順。」言包括了文字及理論。在理論上講不過去的事,就是不合理的事,一定不會成功的。有時我們讀歷史,看政治的演變,都離不了「名正言順」的原則。「事不成則禮樂不興」,沒有文化的政權,就沒有文化的社會,那麼立法的制度就建立不好,法治沒有良好的基礎,一般老百姓就無所適從了。所以領導的重點,還是思想的領導、文化的領導。這在表面上看起來並不重要,其實影響非常深遠。

說到這裡,我們若以思想問題來講,人類的全部歷史,可以說就是一部思想戰爭史。一直到今天這個階段,站在哲學的立場來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