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顏淵第十二-2

繼絕傳薪

由此引伸出來,我們看到,國家民族的興衰,端賴於文質的均衡發展。現在我們文化的危機當然很嚴重,以後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的下一代,如何在繼絕存亡之間,去挑起文化傳統的責任來。現在的年輕學生,學位很容易拿到,學士、碩士、博士那麼多。老實講,我是很擔心!很憂慮!學位儘管拿,是否確實能挑擔子,卻是個問題。對於文化的存亡繼絕,要青年們將這個火把點下去,火種留下去,最怕青年們沒有這個本事,目前就有這樣一個危機,這是講大的方面。

書畫琴棋詩酒花

講小的方面,個人文與質的關係。

有些人有天才,本質很好,可惜學識不夠,乃至於寫一封信也寫不好。在前一輩的朋友當中,我發現很多人了不起。民國建立以後,在政治上、經濟上、社會上各方面有許多人都了不起。講才具也很大,對社會國家蠻有貢獻,文字雖然差點,可是也沒有關係,他有氣魄、有修養。

另一些人文章作得好,書讀得好,諸如文人、學者之流。我朋友中學者、文人也很多,但我不大敢和他們多討論,有時候覺得他們不通人情世故,令人啼笑皆非。反不如有些人,學問並不高,文學也不懂,但是非常了不起,他們很聰明,一點就透,這是「質」。

再說學問好的文人,不一定本質是好的。舉個前輩刻薄的例子,像舒位罵陳眉公的一首詩,一看就知道了,這首詩說:「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功名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儘力誇。獺祭詩書稱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隻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陳眉公是明末清初的一個名士,也就是所謂才子、文人。文章寫得好,社會上下,乃至朝廷宰相,各階層對他印象都很好。可是有人寫詩專門罵他:「裝點山林大架子」,所謂裝點山林是裝成不想出來做官,政府大員請他

出來做官,他不幹。真正的原因是嫌官太小了不願做,擺大架子,口頭上是優遊山林,對功名富貴沒有興趣。「附庸風雅小名家」,會寫字、會吟詩,文學方面樣樣會,附庸風雅的事,還有點小名氣。「功名捷徑無心走」,朝廷請他出來做官都不要做,真的不要嗎?想得很!「處士虛聲儘力誇」,處士就是隱士,他自己在那裡拚命吹牛,要做隱士。「獺祭詩書稱著作」,獺是一種專門吃魚的水陸兩棲動物,有點像貓的樣子。它抓到魚不會馬上吃,先放在地上玩弄,而且一條一條擺得很整

齊,它在魚旁邊走來走去玩弄,看起來好像是在對魚祭拜,所以稱作「獺祭」,它玩弄夠了再把魚吃下去。這裡的借喻,是說一個人寫詩做文章,由這裡抄幾句,那裡抄幾句然後組合一下,整齊地編排在一起,就說是自己的著作了。罵他抄襲別人的文章據為己有。「蠅營鐘鼎潤煙霞」,這是說他愛好古董,希望人家送他,想辦法去搜羅。「蠅營」,是像蒼蠅逐臭一樣去鑽營,人家家裡唐伯虎的畫,趙松雪的字等等,想辦法弄來,收藏據有。「翩然一隻雲中鶴」,這是形容他的生活方式,看看多美!「翩然」,自由自在的,功名富貴都不要,很清高,飛翔在高空中的白鶴一樣。「飛去飛來宰相衙」,這完了!當時的宰相很喜歡他,既然是那麼清高的雲中鶴,又在宰相家飛來飛去,所為何事?可見所謂當處士,不想功名富貴等等都是假的。所謂文章學問都是為了功名富貴,如此而已!

這一首詩,就表明了一個人對於文與質修養的重要。人不能沒有學問,不能沒有知識,僅為了學問而鑽到牛角尖里去,又有什麼用?像這樣的學問,我們不大讚成。文才好是好,知識是了不起,但是請他出來做事沒有不亂的,這就是文好質不好的弊病。一定要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就是這個道理。

吃飯大如天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飢,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這一段是有關於國家的財政思想,古時候,國家政府的支用,都靠老百姓納稅而來。古代的賦稅有個名稱叫「徹」,大概是收十分之一的田賦。(詳細的數字,要另外考證,這裡不去管它。)所取的很合理。後來到了春秋戰國時,因為社會的不安,政治的動蕩,政府的財用不足,稅收就加了很多。現在魯哀公問孔子的學生有若說,年飢——農業社會收成不好,社會經濟衰落不景氣,都可稱年飢——國家財政,入不敷出,你看怎麼辦?有若就說要減稅。他不但不主張加稅,還主張減稅。

魯哀公聽了說,你不要說減為十取一的稅,就是征兩成都還不夠,怎麼能減?減了以後國家的財政怎麼辦呢?接著,有若說了一個大原則,所謂財經一定要與政策配合,也就是講政治的大道理。他說,你減稅以後,使國民的生活安定,社會增加了生產能力,老百姓富足了,還怕國家不富足?國家當然會富足。假使加重稅收,老百姓越來越吃不消,經濟只有越蕭條,那時離心離德,到哪裡去徵稅?

以中國歷史來說,幾乎每一次到了變亂的時代,都發生這種問題。外國也一樣,現在美國福特上台,恐怕最困難的也是這個問題。每一個國家,財經都很重要,所以大家想對國家有所貢獻,財政經濟的書要多看看。任何大小事情,財經的知識是不能缺少的。乃至自己創個事業,開個公司,會計把帳拿來都不會看,就糟糕,被蒙蔽了都不知道。何況每一變亂時代,都發生這類問題。明朝末年最嚴重,當時這個稅,那個稅,歷史記載著弄到「民怨沸騰」。我們讀歷史的時候,這四個字馬馬

虎虎過去了,但仔細研究一下,老百姓對政府沒有感情了,怨恨的程度,像開水一樣翻翻滾滾,到了這種程度,實在難以收拾,明末就到了這個地步。宋代一位文學家范石湖的詩:「種禾辛苦費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范石湖和陸放翁、蘇東坡這些人都是宋代著名的文學家,在政治上也是了不起。范石湖出使過金國,辦過政治上的大交涉,在政治上貢獻很大。他的詩詞文章,被譽為宋朝四大家之一,堪稱為文質彬彬。他這首詩講亂世的稅捐狀況,政治上的根本問題。他描寫種田的人,辛辛苦苦用犁鋤來墾地,耗盡了心血。墾到無地可墾了,「鬼質枯」,連墳場都挖掉改墾為田地,盡量從事生產。可是收入還不夠繳納繁重的賦稅,這從下面兩句話可以看出來。他說農民沒有錢去買田來耕作,只好弄只船,種種荷花,打點魚,在水上謀生活。可是下面一句「近來湖面亦收租」,連種水也要繳稅了。這是范石湖,是文學家也是政治家,對那個時事的感嘆!這就成為有名的詩句,代表了那個時代的心聲。幾乎每個朝代末期,都出現這種代表老

百姓的心聲的作品,這都是大問題。

迴轉來看有若的答覆,財經稅收,離不開政治哲學的大原則。百姓富足,每個人生活安定,社會安定,政府自然富足。如果老百姓貧窮了,則這個國家社會就難以維持了。

知人易自知難

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誠不以富,亦只以異。

這是一個大問題。既關係個人的修養(內聖),也關係到領導人的修養(外用)。「崇德」是個名詞,「辨惑」也是一個名詞。這兩個名詞的並用,是由《論語》開始的,後世成為儒家思想的專有名詞。子張問怎樣叫「崇德」?怎樣叫「辨惑」?崇德是個人的修養,現在新的名詞是「心理衛生」,就是薰陶、改善自己的思想,使自己的德性、慢慢崇高偉大起來。換句話說,就是要如何修養自己的人格。「辨惑」這惑包括了兩方面,一是懷疑、一是糊塗。一般人的人生,一輩子多半是糊塗,沒有思考,沒有辨別的能力。即使有,也搞不清楚。說有經歷,經歷包括範圍太廣,如要相信經歷,就先要辨一辨什麼是經歷?就要思考。所以辨惑就是真正的智慧,真正的見解。子張提出這兩個問題問孔子,孔子的答覆說,使自己的人格升華,主要在心理修養。一為忠、一為信。「忠」的意義是直心直腸,心境很直,對人對事絕沒有歪曲。另一意義就是非常盡心,不論對自己或對別人,當國家大事也好,為個人私事也好,絕對盡我的心,盡我的力,乃至賠上自己的性命,都在所不惜。譬如對於思想的信仰絕對忠實,也就是「忠」。「信」,我們解釋過了,就是自信、信人。對自己要有自信。對人能夠厚道,因此人與人之間建立一個「言而有信」的關係。為了使自己的人格更見崇高,沒有別的方法,只有「忠」「信」。「徙義」是應該做的事就去做。「義」者宜也,合情合理應做的去做,就是徙義。

下面問題來了:譬如領導人對部下,或者丈夫對太太,都容易犯一個毛病。尤其是當領導人的,對張三非常喜愛欣賞,一步一步提拔上來,對他非常好,等到有一天恨他的時候,想辦法硬要把他殺掉。男女之間也有這種情形,在愛他的時候,他罵你都覺得對,還說打是親罵是愛,感到非常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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