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顏淵第十二-1

天人合一

下論《先進》第十一篇已經講完了,這是對於上論的《學而》——個人的內養,《為政》——個人發揮到外用的一些事實的註解。現在孔子思想的一個大問題來了。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這一段對於仁的研究,是孔子思想的中心。我們先從文字方面討論顏淵問孔子什麼叫做仁,由這句話我們就想到,《里仁》這一篇不都講的仁嗎?在講上論《里仁》時,已經說過這是一個大問題,我們以後慢慢研究。現在到了「以後」這個地方了。《里仁》篇里的仁,講仁的體、仁的用、仁的現象。有時講仁的思想,有時講仁的待人處世,各個不同。現在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提出來的一個總問:「什麼是仁?」要求為仁下一個定義。孔子說,克己復禮叫做仁。照字面講就是這樣。從前在私塾里讀古書,老師就這麼解釋了,不許再問,現在再照過去的讀書方法解釋下去:「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孔子說只要有一天做到克己復禮的功夫,全世界都歸到仁的境界里去。下面引伸下去「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就在你自己的身心上,並不是靠外來的。字面的意思,我們這樣解釋了,這是「依文解義」的解釋。「依文解義」是佛學裡禪宗的話,全句是「依文解義,三世佛冤。」意思是說,如果看佛經,只照文字去理解佛學的思想,那麼過去的佛、現在的佛、

未來的佛都要說:「冤枉呀!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呀!」換句話說,我們讀書,要通過語意,要透過語意,要透過語文內涵的意義,找出思想、道理的真諦,這才叫學問。僅僅文字會了,文章寫得好,不一定就是學問。

我們作進一步的討論:

「仁」是孔子思想的中心,歷代以來的解釋很多,尤其宋儒——理學家,專講這個「仁」。不過在我個人的看法,宋儒理學家們所講那一套「仁」的理論,已經不是孔子思想的本來面目了。左邊偷了佛家的,右邊偷了道家老莊的,尤其偷了老子的更多,然後融會一下據為己有。等於偷來的衣服,洗過一次穿在自己的身上,說是自己的衣服,這種作風實在令人為之氣短。宋儒天天講要「誠」,要「敬」,我認為他們作學問的基本態度上就違反了這兩點,既不誠,又不敬。假如坦然的說這是借別家的思想來講的,這又有什麼錯?而且也並不妨礙他們的學問。譬如今天說借了西方或法國某一政治家或哲學家的思想來解說一個問題,也沒有錯呀,為什麼借了人家的思想,還要罵人家?就像現在有些小偷,拿了人家的錢還要殺人家,這成什麼話呢?這還叫「誠敬」之道嗎?所以宋儒解釋的仁,還是有問題。

再其次我們提過的,韓愈解釋的「仁」為「博愛之謂仁」。後世有些人誤解了,認為這就是孔子的思想,仁就是博愛。其實漢武帝時公孫弘先說過仁就是愛。正式定義「博愛之謂仁」,這是韓愈的思想,韓愈是研究墨子的專家。「兼愛」之說,墨子看得很重要,可以說是墨家的思想,如嚴格的講學術思想,就不要搞錯了,否則就是笑話。所以學問可以欺騙所有的瞎子,沒有辦法欺騙一個有眼睛的人,學術就是這樣一個嚴格的東西。

另外,到了滿清末年,「戊戌政變」中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在他的著作中有一本書叫《仁學》,恐怕單行本很少看到。但現在市面發行的《譚瀏陽全集》這部書里,有《仁學》的全部內容。其實《仁學》的內容,基本上還是從宋儒的理學入手,來討論孔門的學問。

這些,我們作了大概的介紹以後。現在迴轉來,再來研究這個「仁」的本身。顏回問「仁」,孔子答覆他「克己復禮」就是仁。什麼是「克己」呢?以現代話來講,「心理的凈化」就是「克己」。今天有個同學,他也聽了我多年課,要去美國了,中午來辭行,談到這個問題,他問要怎樣才能克服自己的煩惱。他的煩惱就是思想不停。怎麼樣做到經常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事,人不能不想,我說有一點可以隨時做得到的,就叫「想而不住」,這是禪學的境界了。

大家這裡要特別注意:譬如現在我在講話,諸位在聽話,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生理作用,配合心理感受,好幾樣都在用了——眼睛在看著,耳朵在聽著,坐在椅子上舒不舒服,空氣的冷暖,都感覺到,內在還有個東西,思想一個一個接連著。我們的思想像流水一樣,一個浪頭過去了,又來,又過了,又來了,一直這樣的,而且在中間還會岔上很多的亂想。但是回想一下,這許許多多的思想,沒一個存在。譬如我們說「克己復禮」,這句話就是一個思想,這個念頭過去了以後,我們再講「克己復禮」,但已經不是第一個,而是第二個思想了,再講一個「克己復禮」,又是第三個思想了。也就是我們講過的,等於我們看到一股流水在流,表面上我們是看到一股流水。而它一直在流,但第一眼看到的那個浪頭早過去了,不斷的有個浪頭在眼前,可是它是由後面不斷地湧上來的。我們看電燈,好像這個亮光是一直存在的,但實際上這亮光是不斷的消散,而新的亮光不斷的補上來。我們的思想、心理作用也是一樣,我們好像是總有思想存在。實際上我們分析一下這個思想:前

面的思想過去了,後面的思想還沒有來,現在的思想當我們講「現在」的時候,這個思想又已經過去了。

靜的修養

好了,這個道理我們了解了,所以對於思想,我們不要去控制它,譬如說我們想靜下來,腦子裡在想「我最好靜下來」,這反而又多了一個念頭,所以最好不要去作「我最好靜下來」的想法。許多人學佛、學道、打坐、練功夫,有意要把心靜下來,這心怎麼能靜?有的兩腿盤起來,閉眉閉眼,不言不語,耍把戲一樣,這也可以,但不是真正「靜」的境界。對生理的幫助則有之,如說這就是靜,那就不通的。這樣坐在那裡,心裡的亂想會更多,這不是真正的「靜」。所謂「真正的靜」,要有高度的修養,如前面所說,一面批改公文,一面聽取報告,處理急務,日理萬機的情形下,而心境始終是寧靜的。我們要想作到這一步修養,就先要認識自己的心理,思想是這樣不斷的過去,現在我們坐在這裡就可以做一個體會,我們對於前面過去的思想不理它,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譬如我們所有的痛苦煩惱在哪裡?我們往往知道是無法挽回的,但硬是想要把它拉回來。所謂後悔,就是已經過去了的,想把它抓回來。對於未來的,又何必去想它?有人說我走路很快,我說我這個人「懶

得用心」,譬如我出門到這裡來,目標是恆廬,就直往恆廬來,路上的事就不去管它,不去想它。可是許多人一路上看到的、聽到的、遇到的,可想得多了。假使能夠不去想它,心理上永遠保持這份寧靜,心理就健康了,生理也自然健康了,這是必然的醫學道理。現在再回來說本題,我們知道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的還沒有來,不去管,單說現在的,「現在」也沒有,我們說一聲「現在」,這「現在」就馬上過去了。慢慢從這一面去體會,永遠保持心境的安寧,這一個平靜的心境,一直平

靜到甚至於今天被敵人抓住了要槍斃,下一個節目是什麼?一顆子彈這裡進去那邊出來,一定倒下去,完了嘛!它還沒有來,何必去怕?它來了,就是這麼回事,怕也沒有用,又何必去怕?現在還樂得享受,清靜一點。

所以古代許多大臣、忠臣,如文天祥的從容就義,就是如此,在文天祥的傳記里就看到他有這種修養。他在被執以後,路上遇到一位老師,不知是道家的人物或是佛家的人物,他沒有講。只在他遺集中一首詩前面的序言中說,碰到一個異人,傳他一個「大光明法」(這是佛家的東西)。因此,當時他就把生死看開了。讀了這傳記,才知道怪不得文天祥有這樣高的修養,他是從此之後,就把生死觀念,完全看開了。

如拿佛家、道家的觀點來說,他得了道,有了功夫,對於肉體的生死,不當一回事了,但這有什麼稀奇?沒什麼稀奇,就跟我們剛才討論心裡的思想一樣。

我們再舉一個眼前的例子。大家現在坐在這裡,不要作什麼功夫,也不要求靜。這個冷氣機的聲音我們都聽到了,事實上大家本來也聽到的,不過經我一提,你注意了;本來我的動作你也看到;我的聲音你也聽到。在這中間,你找一個東西。你的心用得那麼多,能聽到聲音、能看、能動作、能想,還能夠知道自己在這裡想,知道自己在這裡坐著。哪一個「能夠知道自己」的東西可重要,那就是你自己,是真正自己的「本來面目」的一面,真正的「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報告清楚沒有,希望對大家在修養上有點貢獻,獲得一點安身立命的修養,有此高度的修養,才能處理大事,才能擔任大的任務。

剛才說的第一步是比較高的。第二步就要注意「克己復禮」的這個「克」字,克就是克,克伏下去,含有心理的爭鬥意思。譬如我看到他這條領帶漂亮,想去把它拿過來,但理智馬上就來了:「我為什麼這樣無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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