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先進第十一-2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這是孔子對於一個學生的申斥。冉求為當時魯國的權門季家當總務長。孔子說季家為魯國的權門,財富已經很多了,比周公還多。周公是被封於魯國的始祖,也是魯國的國君初祖。季家已經富可敵國了。可是學生當中的冉求,還公然替他設法找更多的錢,還為他加倍的設法搜括,等於是拍季家的馬屁,特別為他努力,這就造成財富不均、貧富懸殊的趨勢。所以孔子說,這個人不是我的學生,可以開除了,你們可以公開的把他轟出去。這就是孔子對學生品行方面的要求,他不希望他們成

為一個書獃子,而要他們能做事,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這才是真正的學問,也是儒家學問的中心所在。

儒家四相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這也是對四個學生的評論。柴,姓高,字子羔,少孔子三十歲。這評論不一定是孔子親自說的,是後來門人的記載。其中說高子羔這個人比較「愚」,照現在話來說就是笨,但並不是我們普通說的笨。樸拙一點,舉止比較遲緩就近愚,不完全是笨的意思。

還有這個「愚」字的笑話,有些學生在外國已拿到博士、碩士學位,寫信回來,往往自稱「愚生」,這對於傳統文化真是一大諷刺。後來一問,在高中都正式教過的。可見在教育上並沒有錯,錯在自己不留心而已。唐代以後,一千多年來,「愚」字都是長輩對晚輩或平輩間的謙稱。例如師長對學生寫信,可以自己謙稱為愚兄。舅對年長的外甥,也可謙稱愚舅。對弟弟,也可謙稱愚兄。可是還有人稱「愚生」, 那就奇怪了。那麼,上面稱老師,應該對稱為笨師了?(一笑)。這是另外談到寫信的禮貌。在這節書里,「愚」的意思是反應遲鈍。

第二個是「參也魯」,「魯」和「愚」看起來好像差不多。像《水滸傳》這部小說,非常妙,它包含了社會哲學,也包含了歷史哲學,其中人物,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是怪物。這一百零八個人各加一個外號,這些外號都有民間的哲理,看起來蠻有意思。如宋江的外號「及時雨」,天旱久了來一場「及時雨」有多好。但「及時雨」宋(送)江,送到江里去了,一點用都沒有。又如智多星吳(無)用,也是一樣。「花和尚」魯智深,姓就用魯,所謂魯就是魯莽。他相當粗暴,動輒就打,雖然出家當了和尚,喝醉了連佛像都打掉。可是他的打,是很聰明的打法。盲目地崇拜偶像,並不是真正信仰的精神。真正信仰的人,不一定要崇拜偶像,一個真正具有宗教家精神的人,並不是一定要有宗教的形態。所以魯智深的魯是代表這樣的性格。我們說魯就是笨,這說法錯了。魯是在愚的當中又帶點直,而直的當中又不粗暴,慢吞吞的為魯。

「師也辟」,子張比較有點固執,有了學問的人,多半易犯這個毛病,大致文人也多固執,這樣看不慣,那樣看不起。這裡所講的子張有點特殊的個性,就謂之辟。

「由也喭」,這個「喭」與「諺」相通,就是土佬,很俗氣、很粗糙的相似形態。子路做事比較粗暴,講話也比較豪放。本篇為什麼只提這四個人呢?因為這四個人也代表了人格的四種典型。一般人可以用這四種典型來做一個小的歸類;不是這類,就是那類。

顏回的空子貢的有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這裡提到的兩個人,一個是孔子最欣賞的;一個是孔子得他幫忙最大的。

這篇書里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的學生們各有他的長處,也各有他的缺點。作一個領導人,對他的部下,一定要了解,每人有長處,也有缺點。再講一個人生哲學的道理,我們要注意,有人說某某的長處是什麼,短處又是什麼。如以哲學的觀點來說,某人的缺點也正是他的長處,而長處也就是他的缺點。不但某人如此,我們每一個人也是如此,長處與缺點幾乎分不開的。用得好就是長處。用不好就是缺點。作為一個領導人一定要懂得這一點。如果所用的人,都希望他和自己一樣,那這個

事業就不要做了。人形形色色,各有所不同,就要養成自己對於各種各樣的人都能包涵,都能領導,這是很要緊的。

孔子這裡說,品德最好的只有顏回,具備各方面的長處,差不多已經夠得上道德的標準。但是「屢空」——太窮,常常是空的。不過「屢空」這兩個字,有不同的解釋,尤其學佛學道的人解釋更不同。他們解釋說,只有顏回是孔子的得意門生,才能常常做到空的境界,對於任何事情,無論得意或不得意,都可以把它丟掉,擺得下。也蠻有道理。

其次說子貢不受命,怎麼不受命?就是孔子希望他專門為學問道德而作。但子貢的個性與眾不同,老師這一套道德學問他絕對接受,可是他生活方式走的路線絕對不同,不太肯走呆板的路線,他去作生意了。他作生意的本事非常大,判斷估計不會失敗,每次都被他料中。以現在西方社會的情況來說,第一流人才作生意。而子貢的才幹實在是不止如此,我們在這個地方才知道子貢還會作生意。所以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中,就取用《論語》上這裡的「貨殖」兩個字,代表了工商,中間記有子貢。其實子貢不但是工商界了不起的人才,他對於外交、經濟等等是樣樣通。所以我說孔子後半生的生活,還多半靠他維持的。

不著痕迹的善人

講了許多關於孔子學生們的評論,下面又轉到另一方面了。 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問題來了,這幾句話解釋起來最討厭。子張問起,怎樣算真正的善人,我們人究竟要做到什麼樣子才能稱為善人?這是一個大問題——也真是一個哲學問題、邏輯問題——邏輯就是辨別是非,下一個定義。現在推開一切不管,以純粹哲學的立場來講,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很難下一固定標準。同一件事在這個時代是善的,在另一個時代則變為惡的;在這一地區是善的,換一個地區則是惡的;隨著時間空間的轉變而轉變。因此善惡沒有固定的標準。所以說作人怎樣才合乎標準?西方有西方的禮節,中國古代有古代的禮節,現代有現代的標準。假使現在為了發揚中國文化,穿一件和尚衣服,(也就是明朝的便衣,古代出家、在家人的分別在頭髮剃光不剃光。)留著西式的髮型,再打上一條領帶來上課,這是作怪還是愛國?是善的或是惡的?實在很難斷定。所以善惡的問題,是道德哲學上的大問題。

這裡子張問怎樣才是善人,孔子的答覆「不踐跡,亦不入於室。」先照字面上解釋,不踏一絲痕迹,也不進入房門,走進屋內。如果照字面這樣解釋,作善人最好連太太房間都不要進去了。這是作笑話講。怎麼叫「不踐跡」呢?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借用道家中庄子所說的「滅跡易,無行地難」來加以理解。古人的文字太簡單,解說起來又很討厭。我們只作這樣的解釋:小偷去行竊,可以戴上手套,手印指印都不留下來,使刑警沒有辦法偵查,這就是「滅跡」,沒有痕迹了。但「無行地難」,人畢竟要靠地來走路,完全不靠地面而能走路,這是做不到的。譬如剛才說小偷把他自己的形跡滅掉容易,但什麼是小偷的行地?凡是小偷,只要靜下來的時候,心裡就會想到,自己偷過東西。這種內心的行地要去掉,就辦不到。做了壞事,可以普遍天下人,但沒有辦法騙過自己,這就是「滅跡易,無行地難。」

由此可知孔子這裡的「不踐跡」,就是說做一件好事,不必要看出來是善行。為善要不求人知,如果為善而好名,希望成為別人崇敬的榜樣,這就有問題。

「亦不入於室」,意思是不要為了作好人,做好事,用這種「善」的觀念把自己捆起來。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效法儒家的那個同學,站就立正,坐就端坐,點頭也不敢稍稍隨便,就是被禮捆住了,沒有脫落形跡。不要用心守著善的觀念。何必為自己樹個「好人」的招牌!所以中國人講究行善要積陰德。別人看不見的才是陰,表面的就是陽化了。不要在人家看見時才做好事,便是陰德。幫忙人家應該的,做就做了,做了以後,別人問起也不一定要承認。這是我們過去道德的標準,「積陰德於子孫」的概念,因此普遍留存在每個人的心中。

中國專門說鬼狐的小說《聊齋志異》,第一篇《考城隍》,故事是有一個秀才作夢去應考,主考官是關公,一看他的卷子,就錄取了。他的卷子里有兩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就是說有心去故意做好事,表現給別人看,或表演給鬼神看,雖然是好事,也不該獎賞。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隨手丟掉,而不幸傷了人,實在沒有存心要傷害他,那麼雖然是一件壞事,也不該處罰。全篇文章都是討論這兩個問題。這本講鬼、講怪、講狐狸精的小說,為什麼第

一篇說這樣一個故事?過去中國寫小說的人,不是隨便下筆的,一套傳統的中國文化,道德規範的精神,擺得很嚴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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