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佾第三-2

現在我們再講「奧」與「灶」。為什麼他們拜灶神?如果以政治哲學的思想來講。「民以食為天」,這是管子講的名言。因為飲食最值得重視,值得注意,所以拜灶神。尤其在過去,教育不普及,講禮治的時代,家裡有灶神、財神和祖宗等神只的牌位。中國古代的建築,大都有這一套設計,進門一定是大廳,大廳上供祖宗牌位,有的上面寫著:「天地君親師之位」。民國初年,牌位上的君字改成國字,看這五個字,中國人究竟信哪一個教呢?任何一教都不信,而任何一教都信。還有財神供在卧房裡,灶神供在廚房裡。「奧」是古代的家神,我們中國古代的神——宗教很妙,代表中國政治組織的理想。家裡有家長,就有家神。還有灶神,連吃飯都要管。據說灶神一年到頭,不但對家裡人的行為要管,連在心裡起了好念頭,或動過歪腦筋,他都會記錄下來,到一年終了:上天報告好壞。所以鄉下人送灶,弄塊糖給他吃,送一個紅包給他,以便「上天言好事,下地報吉祥。」請他上天報告時,多替家裡講講好話,回來時候多賜些福祉。所以在臘月二十三以後,一直等到第二年初四之間,他在天上還未回來以前,不在家裡的時候,偶爾背後轟他一下,暗地裡幽默他幾句。

中國民間這些神話故事,現代也可以歸到「民俗學」。要了解這些,起碼要看《荊楚歲時記》這本書,尤其是南方——長江南北過年過節的風俗,這本書大概都有了。在人世間的社會上有里長、鄉長、區長。在看不見的一面,便有土地、城隍等神。城隍歸誰管?歸閻王管。閻王去歸玉皇大帝管,玉皇大帝歸誰管?玉皇大帝的媽媽——瑤池聖母。由此看來世界上的宗教,最高都是女神。天主教來個聖母,佛教的觀音菩薩,中國的瑤池聖母。所以女性還是最偉大。同時也可知人們講了半天的宗教,儘管教理和教條如何如何的,但他們最後還是崇拜女性的,因為母性的慈愛畢竟是最偉大的。像這樣一個宗教組織,無所不包,代表了中國人的政治哲學思想。所以天與人是一貫的。

王孫賈問孔子這個奧與灶的問題,是非常幽默的,他的意思,是告訴孔子說,你老是跟諸侯往來,我們這些士大夫如不在君王面前替你講幾句好話,是沒有用的呀!你拜訪了諸侯,還是該來向我們燒燒香。孔子卻作正面的答法:「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這是中國人宗教思想的精神。他說一個人真的作壞人、做壞事,怎樣禱告都沒有用,任何菩薩都不能保佑你。所謂自助天助,神是建立在自己的心中。換句話說,人有人格,尤其須要心理上建立起人格,不靠外來的庇護。如果進教堂,上帝就保佑,那麼上帝首先就犯了接受賄賂的罪。同時也等於孔子答覆王孫賈說,這些手法我全知道,只是不屑於如此而已。

從上面的話也可知道,由周代開始的文化,和孔子的教化,始終走人文文化的路線,所以孔子又說:

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 這就是前面提到過,中國夏、商、周三個朝代文化的演變:夏尚忠,殷尚質(鬼),周尚文。尚的意思就是崇尚、偏重的意思,夏的文化偏重於忠誠、樸實。殷商的文化仍是重質樸,但是宗教觀念很強。周代文化呢?我們今天講孔孟思想中的中國文化,就是周代文化,重在人文文化。「周監於二代」,是說周朝所建立的文化是集上古之大成。我們今天的中國文化,是以周代文化作代表。「鬱郁乎文哉」,鬱郁是形容詞,意思是非常茂盛、偉大與光輝的人文文化。孔子在此自稱他的文化思想,是承先啟後,發揚周代的文化精神。這是連接到上面所講的宗教文化之後。孔子認為只有人文文化這個路線是完全正確的。

量力而為謙虛好學

現在講到另一段:

子入大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鄹是孔子出生的地方,即鄒。鄹人之子即指孔子。這一段所講的應該是正當孔子做魯國司寇的時候——司法行政部長兼行政院副院長(古代官制,無法與現代比類,為了便於了解,姑且作此近似的比擬),參與了代表國家、代表王室的宗廟大典。他進去以後,對於每件事都要問問清楚,向人請教。走哪裡?坐哪裡?每事都問人。於是有人笑他說,一般人亂捧,都說孔子這個人了不起,處處懂禮,可是這個「鄹地佬」進了大廟,什麼都不懂,事事都向人請教。這話被孔子知道了,他說:「這就是禮啊!」以前我們提到過,假如出國到了別人的國度,風俗習慣不同,對人家的事,不懂的應該多問。到人家家裡也是一樣,求學問也是一樣,做事也是一樣,誠懇向人請教,就是禮的精神,也是作人的道理。

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射是古代傳統的武功——射箭,那時的武功還沒有發展到少林寺、武當派(這些是唐、宋以後的事)。周代的軍事武功是車戰的時代,最重要的武器還是拉弓射箭,武功高低的標準,就看射箭的高明到什麼程度,相當於現代打靶、射箭的標準,在於射中了紅心沒有,而不問箭能否透過牛皮,每枝箭射中了標的,就絕對夠標準,箭能不能透過牛皮,則不作考慮。因為每個人天生的膂力不同,有些人膂力很強壯,他的箭不但可穿牛皮,甚而可穿過牆,有些人的箭射出去不能穿透牛皮,但他每箭都中紅心,也就夠標準了。

這一段是說明作人做事,夠不夠道德的標準,只問合不合正道,並不苛求他對事功成就的程度。因為沒有機會給他表現,環境不對,時代不對,他也就無從表現,這有什麼辦法?由此觸類旁通,對人對事就可減掉些苛求了。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非常慎重的祭典之一——告朔。每個月的初一為朔,十五為望,月暗為晦。過去沒有訂出現在這些假日,「朔望」就是休息的時候,不過不像現在這樣重視。每月的初一,主政者要代表國家,向天地祖宗,稟告所作所為,這就是所謂的「告朔」。用現在觀念來說,就是說在那時發表政見。對誰發表呢?對天地鬼神。現在對大眾發表政見,講了不兌現的也有。當時對天地鬼神講的話,如不兌現自己就害怕了,有一個看不見的力量在監視管制。所以告朔這件事也很鄭重。從前告朔時一定要殺羊。到春秋戰國時代,社會風氣已開始衰敗,這些禮儀的精神,也慢慢跟著衰落變化了,所以子貢當時準備去掉告朔時候用的餼羊。餼羊是蒸過了的,等於現在拜拜,殺了豬羊,還沒有炊熟就放在祭桌上,稍稍蒸一下免得腐臭,這就是餼羊。子貢當時想,拜拜就拜拜,這隻羊可以省下來。所以孔子告訴子貢說,你的主張也對,為了經濟上的節省而不用羊也好,為了表示誠懇而不必用羊也好,不過我不主張去掉,不是為了這隻羊要不要省,而是因為它代表了一種精神。固然不用象徵性的東西,只要內心誠懇就可以,但現在的人,真正誠懇的心意發不起來了,就必須要一件象徵性的東西才能維繫得住,所以你子貢愛這隻羊,而我更重視這禮儀和它的精神內涵。

由這件事我們就懂得,在社會上,或在政治上,有時絕對空洞的精神,並不足以維繫一件事物,而必須配合某些實質的東西才能生效。如口惠而實不至,有時候就要失敗了。這裡又引用孔子另外一段話,頗為感慨。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謅也。

這段話,連起上一段來說,是說作人處世的艱難。我想大家有時也會有同感。一個人想做個忠臣,有時候也很難。對主管、對領導人盡禮,處處盡忠合禮,而旁邊的人會認為是拍馬屁。所以孔子非常通人情世故。凡是當過長官也當過人部下的,都有這種經驗。如果自己毅力不堅定,見解不周到,受環境影響,只好變了。那麼該怎麼辦呢?還是以禮為準,也是上面的話「爾愛其羊,我愛其禮。」人格還是建立在自己身上。別人儘管不了解,只看自己內心真正的誠與不誠。誠正的建立,久後自知。自己的見解與人格的精神,等待時間來考驗,等待時間來證明並不是他人說的那麼一回事,也就心安理得了。

儒冠錯換八卦袍的諸葛亮 平常一般人談到修養的問題,很喜歡引用一句話——「寧靜致遠,澹泊明志。」這是諸葛亮告誡他兒子如何作學問的一封信里說的,現在先介紹原文:「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靜無以成學。慆慢則不能研精,險躁則不能理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諸葛亮《誡子書》有人說文人都喜歡留名,其實,豈只文人喜歡把自己的著作留給後人。好名好利,是人心的根本病根,賢者難免。先不談古人,就拿現在來說,幾十年來,不知出版了多少的著作,但其中能被我們放在書架上要保留它到二三十年的,又有幾本書?尤其現在流行的白話文章,看完了就丟,只有三分鐘的壽命,因為它缺乏流傳的價值。一本著作,能夠使人捨不得丟掉,放在書架上,才有流傳的可能。所以留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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