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政第二-2

子夏來問孝,孔子說色難。什麼叫色難呢?態度問題,上面講不敬何以為孝,就是態度很難,他說:「有事,弟子服其勞。」有事的時候,像我們做後輩兒女的,看見父母掃地,接過掃把來自己做。「有酒食,先生饌。」(先生是現代的一般稱呼,古代對前一輩的人都尊稱為先生。)有好吃的,就拿給父母長輩吃。「曾是以為孝乎?」(「曾是」是假定的意思)你以為這樣就是孝嗎?替長輩做了事,請長輩吃了好的,不一定就是孝了,為什麼呢?「色難」。態度很重要,好像我們下班回家,感到累得要命,而爸爸躺在床上,吩咐倒杯茶給他喝。做兒女的茶是倒了, 但端過去時,沉著臉,把茶杯在床前几上重重的一擱,用冷硬的語調說:「喝嘛!」在兒女這樣態度下,為父母的心理,比死都難過,這是絕不可以的。所以孝道第一個要敬,這是屬於內心的;第二個則是外形的色難,態度的。

為什麼這兩節放在這裡呢?這就包括了君道、臣道。一種是做人長官,領導人的;一種是做人部下,配合別人的。所以我們談為政之道,也是「色難」,也是「不敬,何以別乎?」我們愛護部下,態度很難。歷史上的名帝王唐太宗,天生就很威嚴,有一天他問魏徵,為什麼這些大臣們,當著他的面都不講話。魏徵就告訴他——也只有魏徵敢和他這樣講——陛下自己不知道,因為陛下很威嚴,大臣們看見你後,心理上先就怕了,所以講不出話來。唐太宗聽了這話以後,就去對著鏡子學笑,見了人就笑,慢慢使自己的態度變得和藹起來。所以為政之道,也是色難。有時到機關中去,尤其郵政局或銀行,許多人怕那裡的面孔,譬如到郵局買一塊錢郵票,郵局的櫃檯小姐,忙累得那個樣子,給你郵票時,那種好像欠他多還他少的態度,實在叫人受不了。但替他想想也夠可憐,坐了一整天,有些人對他還夠嚕囌。所以領導別人的,或者做部下的,都「色難」——態度不容易作好。內心上更難。 「敬」——真愛人,不容易作好。所以把這兩句孝道的話擺在「為政」篇中,也就是從政的修養與態度,這是真學問。你說你對部下是最愛護的,可是你對他開口就罵,把脾氣都發在他的身上,發了脾氣以後,對他再好也沒有用了。

現在接下來講孔子與顏回的談話,包括了上面子游與子夏問孝道的,連起來放在《為政》篇里,是臣道與君道的理。

這一段是沒有問題,單獨記述出來的。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我們知道,孔子最得意的學生就是顏回,又叫顏淵,無論在道德或學問上,是孔門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孔子經常提到顏回。

講到這裡,我們說個笑話,我常常說年輕學生們沒有辦法自己寫東西,但是世界上最高明的人,從不寫作東西,一個字也不寫,他們的思想、學說,都是學生寫。像釋迦牟尼、耶穌都是自己不寫東西,而由學生寫。可是中國的兩個聖人就慘了,最糟糕的是孔子,學生不大寫,都是老師寫東西捧學生的。老子也很可憐,只一個學生,也沒寫,自己寫了五千字,這是中外聖人不同之處。今日我們所以知道顏回,也是孔子經常在他的著作里,提到他這位得意弟子。這一段話,提到顏回。他說,我和顏回談話,有時談了一整天,他從來沒有反對過我的意思,看起來笨笨的,但當他離開我而單獨生活,不在我面前時,作人做事都會自己檢討自己,結果不但是懂了我的意思,還能更進一步發揮我的意思,由此看來顏回並不笨。

現在問題在於為什麼又把這樣一段話,編在這裡呢?就是談到《為政》這一篇書,上面兩段的問孝,第一個是「敬」,第二個是「色難」,和臣道、君道都有關。現在以顏回的態度來講臣道,上面對你講話都答「是」,都是只有接受、服從。可是,光接受、服從,有時候反而有問題,不一定是對的,所以有了接受、服從的修養,還要「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再加以發揮,能夠擴而充之,這才是事業的好乾部,為政的人才。所以把顏回的個人修養,放在《為政》篇的這一段。

孔子也會看相

到了下面,文章就轉了,正式談為政的道理。關於孔子對人的觀察。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

這是孔子觀察人的道理。

講到觀察人的道理,我們都知道看相算命,尤其現在很流行。這兩種事,在中國有幾千年歷史,就是世界各國,有所謂義大利相法,日本相法等等。由此可見任何國家民族,都很流行。講中國人看相的歷史,那很早了。在春秋戰國時就多得很,一般而言,中國人的看相,自有一套,包括現在市面上流行的,麻衣、柳庄、鐵關刀,乃至現代義大利、日本人研究出來的手相學、掌紋學,許多新的東西都加上,也逃不出中國相法的範圍。但中國人還有另外一套看相的方法,叫「神相」或「心相」,這就深奧難懂了。「神相」,不是根據「形態」看,而是看「神態」的;還有一種「心相」,是以中國文化的基本立場,絕對唯心(非西洋唯心的哲學),所以有幾句名言:「有心無相,相由心變。有相無心,相隨心轉。」一個人思想轉變了,形態就轉變,譬如我們說一個人快發脾氣了,是怎麼知道的呢?因為從他相上看出來了,他心裡發脾氣,神經就緊張,樣子就變了。所以,看相是科學。有人說,印堂很窄的人度量一定小,印堂——兩個眉尖中間的距離——很寬就是度量大,這是什麼道理?有人天生的性格,稍遇不如意事,就皺眉頭,慢慢的印堂的肌肉就緊縮了,這是當然的道理。還有人說露門牙的人往往短命,因為他露牙齒,睡覺的時候嘴巴閉不攏來,呼吸時髒的東西進到體內,當然健康要出問題。還有很多這一類的道理,都是這樣的,但是古人看相,很多人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問他什麼原因,他說:「是書上說的。」實際上,這些東西是從經驗中來的。有人說,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有十三套學問,流傳下來的只有一套——曾國藩家書,其他的沒有了,其實傳下來的有兩套,另一套是曾國藩看相的學問——《冰鑒》這一部書。它所包涵看相的理論,不同其他的相書。他說:「功名看氣宇」,講氣宇,又麻煩了。這又講到中國哲學了,這是與文學連起來的,這「氣」怎麼解釋呢?就是東西。「宇」是代表天體。什麼叫「氣宇」?就是天體構造的形態。勉強可以如此解釋。中國的事物,就是這樣討厭,像中國人說:「這個人風度不壞」。吹過來的是「風」,衡量多寬多長就是「度」。至於一個人的「風度」是講不出來的,這是一個抽象的形容詞,但是也很科學,譬如大庭廣眾之中,而其中有一人,很吸引大家的注意,這個人並不一定長得漂亮,表面上也無特別之處,但他使人心裡的感覺與其他人就不同,這就叫「風度」。

「功名看氣宇」,就是這個人有沒有功名,要看他的風度。「事業看精神」,這個當然,一個人精神不好,做一點事就累了,還會有什麼事業前途呢?「窮通看指甲」,一個人有沒有前途看指甲,指甲又與人的前途有什麼關係呢?絕對有關係。根據生理學,指甲是以鈣質為主要成分,鈣質不夠,就是體力差,體力差就沒有精神競爭。有些人指甲不像瓦型的而是扁扁的,就知道這種人體質非常弱,多病。「壽夭看腳踵」,命長不長,看他走路時的腳踵。我曾經有一個學生,走路時腳根不點地,他果然短命。這種人第一是短命,第二是聰明浮燥,所以交待他的事,他做得很快,但不踏實。「如要看條理,只在言語中」,一個人思想如何,就看他說話是否有條理,這種看法是很科學的。中國這套學問也叫「形名之學」,在魏晉時就流行了。有一部書——《人物誌》,大家不妨多讀讀它,會有用處的,是魏代劉劭著的,北魏劉昺所注,是專門談論人的,換句話說就是「人」的科學。最近流行的人事管理,職業分類的科學,這些是從外國來的。而我們的《人物誌》,卻更好,是真正的「人事管理」、「職業分類」,指出哪些人歸哪一類。有些人是事業型的,有些人絕對不是事業型的,不要安排錯了,有的人有學問,不一定有才能,有些人有才能不一定有品德,有學問又有才能又有品德的人,是第一流的人,這種人才不多。

以前有一位老朋友,讀書不多,但他從人生經驗中,得來幾句話,蠻有意思,他說:「上等人,有本事沒有脾氣;中等人,有本事也有脾氣;末等人,沒有本事而脾氣卻大。」這可以說是名言,也是他的學問。所以各位立身處世,就要知道,有的人有學問,往往會有脾氣,就要對他容忍,用他的長處——學問,不計較他的短處——脾氣。他發脾氣不是對你有惡意,而是他自己的毛病,本來也就是他的短處,與你何關?你要講孝道,在君道上你要愛護他,尊重他。我有些學生,有時也大光其火,我不理他,後來他和我談話,道歉一番,我便問他要談的正題是什麼?先不要發脾氣,只談正題,談完了再讓你發脾氣。他就笑了。

第二部應該研究的書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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