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政第二-1

孔子不談政治

第一篇《學而》是講個人作學問的內在修養,接著下來第二篇《為政》則是講學問的外用。

不過提到為政,有一點要注意:我們常發現在一些著作中,許多人認為《為政》是孔子的「政治思想」,或者用現代的語彙來說,稱之為「政治哲學」。在我個人研究的結果,認為這個說法是不對的。孔子很少提到完整觀念的「政治」,孔子只說「為政」,這點我們要特別注意。站在學術的立場,態度要非常嚴謹。我們常說一句話:「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要服真理。」作學問的立場,就是「在學術面前,態度要非常嚴謹,服從真理。」孔子只講「為政」,不談政治;「政治」如國父所說的:「管理眾人的事。」孔子所提的「為政」是教化,教化是中國文化的名詞,不能看成是教育。教是教育,化是感化,但過去又不叫作感化,而叫作風化。為政的意義包括了教化。這個重點我們必須把握住。因此第二篇《為政》,也是談到學問外用的道理。

大政治家的風範

子曰:為政以德,其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共」即「拱」。這幾句話,表面上看來,非常容易懂。孔子提出來,為政最重要是「德」。說到這裡,我們要注意,春秋戰國時代,「道德」兩個字,是很少連篇來用的,那個時候,道是道,德是德;魏晉南北朝以後,到唐宋之間,才把這兩個字連起來,變成一個名詞為「道德」;到現在年輕人一提到道德,都當成討厭的名詞。這是文化思想的演變。所以我們要知道,秦漢以前,德是德;而「道」與「天」,在當時可說是最麻煩、最難於界說的兩個字,同樣的有無窮意義。有時候「道」字,是形而上的那個本體的代表;有時候是道路之道,有時候是原則或法則,像《孫子兵法》:「兵者詭道也。」這個道就是法則的意思;有時候又是道德的代表。「天」字也是這樣,包含有四五個意義之多。在同一本書,甚至在同一句里,前後的道字,所代表的意義就不同。這個好像是中國文化的毛病,其實也是長處,尤其在古代印刷術還沒有發明,一個觀念用一個字來代表,用刀刻到竹簡上,在當時就足以完全表達。

再說到這個「德」字的意義,過去「德」是表示好行為的成果和作用。古時人解釋「德者得也」。因此我們了解孔子講的「為政以德」,是好行為的成果,也和後世講的「道德」意義差不多。如果不作深入研究,一般在學校里,就告訴學生,這裡的「德」就是「道德」,因為學生不到相當的程度,老師也無法多搬古董來為他們作詳細解說。孔子為什麼提出這個「德」字,這是第一個問題。 星辰知多少第二個問題說到「北辰」。我們中國文化發達得最早的是天文。過去我們把天體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微、少微、太微,類似於我們現在講天文的經緯度。經緯度是西方的劃分法。曾經有位天文學家主張,我們自己重新划過,不照西方的度數劃,如格林威治時間是英國人劃的,與我們不相干。我們為什麼不講自己的中原時間,或以台灣作中心,把經緯度再划過呢?而事實上,我們過去是劃分過的。天體的分度為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體星座的範圍,劃分二十八個部分。為什麼叫「宿」呢?這是指每天太陽從西方落下去的時候,東方天上是哪一個星座出來,這星座就是「宿」。這出來的星座,每個月不同,每半個月不同,每七天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為十二辰,作為時間與天體的關係。過去發現了北斗七星,就是現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際。在夏天我們可以看到一條銀河,在銀河的北面,那七顆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這七顆星連起來,像舀水的瓢,古時叫「斗」。現在的天文學,也沒有離開我們老祖宗那個原則。整個天體那許多星星,都是以北極星作為中樞,眾星拱衛著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前方,一定有兩顆最亮的星,名招搖二星,它的光最為閃爍,很容易看見。春天北斗星一定指著東方的寅宮。過去做大將的,要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通人事,無所不通,才能帶兵。因為天文在軍事上非常重要,就拿行軍來說,如夜間迷了路,即觀星斗,不藉儀器,就可辨別出方向來。我國過去這一套文化是很普遍的,現在對於固有的「天文學」,我們反而一點認識都沒有了。對於老祖宗傳下來的這些東西,我們不能不注意,一定要把它撿回來。

一年四季,天體星座的移動,好像聽北斗星的指揮,跟著它,繞著它轉動。不但一年四季,每個月北斗星所指的方向都不同,整個天體隨時在運轉。每天十二個時辰,北斗星的方向也在變動,而且這是幾千萬億年,固定的一種變動,不能錯亂,事實上它也決不會錯亂。

對於「北辰」我們了解了,那麼孔子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為政以德」,內心有道,表現在外的行為就無懈可擊。譬如北辰,有中心的思想,中心的作風,以道德的感化,你在那裡本身不要動,只要發號施令,下面的人就像滿天無數的星座,都會跟著你的方向動。

劉備上了曹操的當

在軍事思想上,大家都知道「萬眾一心」以及「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兩句。大家對它的解釋也各有不同的見解。有的人解釋成「千萬雄師千萬心」,那就不太好了,最好的主帥在這情形下也沒有辦法,這就是思想問題,思想一定要集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是岳飛所提出的。現在我們如果解釋為主帥心計的變通,所謂「山人自有妙計」,那就更糟了。我們研究起來,岳飛這句「存乎一心」的「一心」,就是「萬眾一心」的意思比較恰當。那麼「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就是這個道理。

其次,我們知道,儒道兩家的思想,在秦漢以前並不分家。大家都知道,老莊道家的思想講「無為而治」,有些講道家「無為而治」思想的人,都解釋為在上面領導的人,什麼都不管,就是「無為而治」。這完全搞錯了,道家沒有這個說法,是「無為無不為」。所謂「無為而治」是制其機先,看起來是沒有事。譬如說,一個領導的人,一個主持的人,對任何一個方法,一開始你就要先透析它的流弊,毛病出在哪裡,先找到病源,把它疏通了,再不會出毛病,然後才能無為而無所不為。

講到這裡,說一個笑話,當年抗戰期間,有一個朋友在一個行政督察專員公署當保安副司令,他差不多天天都在外面剿匪,我問他:「你們地方上哪來這麼多土匪?」他怪我一天到晚留心天下大事,連鵝毛扇都不去拿,不會當軍師。我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說:「如果把土匪都剿完了,我們怎麼辦?」我說你們原來是這樣乾的。他說:「不是我們要這樣干,是鄰縣要這樣干,把土匪趕來趕去,剿的次數多,功勞多,他們要這樣干,那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也有人說劉備是曹操培養出來的,假如他不培養一個劉備,就不能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天下事原來如此。現在講這樣壞的一個故事,以解釋這個道理——這種無為而治,實在是太不道德。我們在政治學上,軍事學上的政治思想中,都看得出來,所謂「為大將者無赫赫之功」,這句話在軍事思想上的意義,是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只要大將在那裡,敵人就怕了,不敢動了,仗就打不起來了。這當然是了不起的。假如是一個普通人有赫赫之功,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所謂無為的道理,大致的要點也在此,孔子講道德的政治,就是這一個道理。

為什麼孔子老是提到這一類的東西呢?古人對中國歷史研究的方法,有一句話叫「經史合參」。什麼叫經呢?就是常道,就是永恆不變的大原則,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區,這個原則是不會變動的。但不是我們能規定它不準變動,而是它本身必然如此,所以稱為「經」。而「史」是記載這個原則之下的時代的變動、社會的變遷。我們要懂得經,必須要懂得史。拿歷史每個時代、每個社會來配合。這樣研究經史,才有意義。譬如孔子說的「為政以德」,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一則刻板的教條。其實不是的。我們讀歷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個時代,我們後世矨它為「春秋時代」,就是西周與東周之間的時代,孔子寫了一本書叫作《春秋》,後來「春秋」成了歷史的代名詞。在孔子前後,有人寫了歷史,都稱春秋。中國文化中為什麼把歷史稱為「春秋」而不稱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熱就是熱,稱冬夏也無不可。有人說因為春秋第一句話「春王正月」——後世把「春王正月」讀成一句話,是讀錯了。所以我們再三講,讀古書要注意的,因為那時候還沒有紙筆,文字要用刀刻在竹簡上,很艱難,所以往往一個字就代表了一個複雜的意義。這個「春」是春季;「王」是中央政府,是周朝;「正月」是周朝所行月令的正月;而成為「春王正月」——以此來解釋歷史所以稱作春秋的原因,這是不對的。

剛才提到,中國文化發展得最早的是科學,而科學中最先發展的是天文,講世界科學史,乃至講科學,一定先研究天文。要講天文,則中國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發達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馬當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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