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情遺故都

三月初八這個日子,六爺最不能忘記了:去年因洋人陷京,朝廷將耽誤了的恩科鄉試,推延至今年的此日開考。

朝廷發此聖旨的時候,還正在山西北路逃難呢,就以為今年三月能雨過天晴?三月是到了,朝廷卻依然在西安避難。議和受盡屈辱,還是遲遲議不下來。德法洋軍倒攻破晉省東天門,殺了進來。不用說,恩科比試又給攪了。

六爺聽到兵禍將至的消息,最先想到的,就是當今皇上的命數,實在是太不濟了。三旬是而立之年。皇上三旬壽辰開的這個恩科,居然就這樣凶禍連綿!看來尊貴如皇上,竟也有命苦的;該著的劫難,逃也逃不脫。逢了這樣的皇上,你也只能自認命苦吧。

本來,聽說發生拳亂的州縣將禁考五年,六爺已經斷了念想,自認倒霉,自認命苦。想不開時,偷偷吸幾口料面,飄飄揚揚,也就飛離苦海了。沒想到,年後從西安傳來消息,說禁考條款只是應付洋人,朝廷已有變通之策:禁考州縣的生員,可往別地借闈參考。山西屬禁考省份,鄉試將移往陝西借闈。京師也在禁考之列,會試將移在河南開封府借闈。

借闈科考,這是誰想出的好主意?

六爺趕緊振作起來,頭一樣,就是決定戒煙,再不能吸料面了。吸大煙後,他算知道煙癮是怎麼回事了。進入考場,一旦煙癮發作,哪還能做錦繡文章?堂皇森嚴的考棚里,大概不會允許帶入煙槍料面。

只是,戒煙哪那麼容易!煙癮來了,不吸兩口,人整個兒就沒了靈魂,除了想吸兩口,就剩下一樣:想死。

何老爺,你這不是害了我了?

何舉人當然沒有料到朝廷還有借闈科考這一手。但國運衰敗如此,忍辱借闈吧,就能選取到賢良了?朝廷無能,賢良入仕又能如何?所以,對六爺的責難,何老爺倒也不在乎。染上大煙嗜好,赴考是有些關礙,可六爺你若棄儒入商,那就什麼也不耽誤。這種話明著說,六爺當然不愛聽。

何老爺只是勸慰六爺,說戒煙不能太著急。「你這才吸了幾天,煙癮遠未深入骨髓,戒是能戒了,只是不能著急。戒煙也似治病,病去如抽絲。」

六爺聽了這話更著急:「我倒想悠著勁兒戒煙,可朝廷的考期能悠著勁兒等你?三月初八,轉眼就到了,我不著急成嗎?」

當時是正月,離三月真不遠了。

何舉人笑了笑說:「就因為三月初八不遠,才無須著急。」

六爺以為何老爺是成心氣他,就說:「著急也沒用,反正來不及戒了?何老爺是不是有什麼妙法,能將煙具料面夾帶進考棚?」

何老爺說:「六爺,到三月初八若能如期開考,咱們真還不愁將煙槍煙土夾帶進去。煙槍可製成筆型,煙土又不佔地方,塞哪吧不便宜?」

六爺說:「何老爺當年就這麼帶的?」

「那時本掌柜正春風得意,抽什麼大煙!我染上煙癮,也跟六爺相仿,全因為斷了錦繡前程。中舉後,京號副幫做不成了,還能做甚?只好抽大煙吧。」

「何老爺你又來了!你不叫我著急,難道真要抽足了大煙,再作考卷?」

「六爺,我勸你不必著急,是因為到三月初八,肯定開不了考!這一屆恩科鄉試,保准還得推延。」

「何老爺又得了什麼消息?」

「有消息,沒消息,一準就是推延了。轉眼三月就到了,什麼動靜還沒有。議和還沒有議下來,談何借闈?」

六爺想想,雖覺得何老爺推斷得有些道理,但依舊必須戒煙:不論考期推延到何時吧,總是有望參加的。

所以在正月二月,六爺算是把自家折騰慘了。煙癮發作時,牆上也撞過,地下也滾過,頭髮也薅過,可惜自虐得再狠心,終於還是免不了吸兩口拉倒。一直到杜老夫人重病時,六爺的戒煙才算見了效。

老夫人忽然重病不起,使六爺受到一種莫名的震動。震驚中,竟常常忘了煙癮。尤其在探望過老夫人後,好幾天鬱悶難消:這幾天就一點煙癮也沒有。

二月十七,老夫人真就撒手西去。從這一天起,一直到三月初七老夫人出殯,三七二十一天中,六爺居然沒發過一次煙癮!除了繁忙的祭奠、守靈、待客,他心裡也是壓了真悲痛。杜老夫人的死,自然叫他想起了生母的死。但在心底令他悵然若失的,還有另一層:他是剛剛看懂了這位後母,怎麼說死就死了?他剛剛看懂了什麼是女人,什麼是女人的天生麗質,什麼是女人的優雅開通,什麼又是女人的鬱鬱寡歡……剛剛看懂女人的這許多迷人處,竟會集於後母一身,她就忽然死了。

她剛剛現出真身,忽然就死了!

在這種無法釋化的悲傷中,六爺徹底忘記了大煙土。因為他願意享受這一份悲傷,再濃厚,再沉重,也不想逃脫。

出了三月初七,六爺才忽然想起三月初八是個什麼日子。他的煙癮已去,延期的鄉試倒如何老爺所料,仍沒有如期到來。時局也未進一步緩和,反而又吃緊了。東天門失守,兵禍將至,傳來的都不是好消息。

沒過幾天,六爺跟了何老爺,趁夜色濃重,逃往山中避難去了。

那是一個叫白壁的小山莊,住戶不多,但莊子周圍的山林卻望不到邊。林中青松居多,一抹蒼翠。六爺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廣袤雄渾的山林,稀罕得不得了。尤其在夜間起風時,林濤呼嘯,地動山搖,六爺被驚醒後那是既駭怕,又入迷:似近又遠的林濤,分明渲染著一種神秘與深邃,令你不知置身何處。

何老爺對此卻興緻全無。他一味勸說六爺,與其在這種山野藏著,還不如去趟西安。眼下朝廷駐鑾西安,那裡才最適宜避難。西安離太谷也不遠!

去西安避難?何老爺真是愛做奇想。六爺也未多理會,只是說:「西安我可不想去,只想在這幽靜的山莊多住幾天。這麼壯觀的林子,何老爺多經見了?」

「六爺,你真是氣魄不大。與朝廷避難一城,你就不想經見經見?」

「與朝廷同避一城?」

「你既鐵了心要入仕途,也該趕緊到西安看看。」

「看什麼?」

「看朝廷呀!朝廷整個兒都搬到西安了,又是臨時駐鑾,最易看得清楚!京中朝廷隱於禁宮,與俗市似海相隔。棄都西安,哪有許多禁地供朝廷隱藏?所以朝廷真容,現在是最易看清的時候!」

「何老爺,現在是朝廷最倒運的時候。你是叫我去看朝廷的敗象嗎?」

「朝廷的敗象,你輕易也見不著吧?」

「攛掇我去看敗象,是什麼用意,我明白!」

「我有什麼用意?」

「還不是想敗壞我科舉入仕的興緻!」

「六爺,這回你可冤枉本老爺了。我攛掇你去西安,僅有一個用意:沾六爺的光,陪了一道去趟西安。朝廷駐鑾西安,敗也罷,盛也罷,畢竟值得去看看。漢唐之後,西安就沒有朝廷了,這也算千載難逢吧!」

何老爺這樣一說,六爺倒是相信他了。只是,跟何老爺這樣一個瘋人出遊西安,能有什麼趣味?所以,他也沒有鬆口:

「西安真值得去,眼下也去不成吧?我們正逃難呢,哪有心思出遊?再說,老夫人初喪,也不宜丟下老太爺,出門遠行。」

「六爺,到無災無難時,朝廷還會在西安嗎?」

何老爺仍極力攛掇,六爺終也沒有應承。但趁朝廷駐鑾之際,去游一趟西安,倒真引起六爺的興緻。反正考期又推延了,大煙癮也已去除,正可以出遊。日後借闈開考,也在西安,早去一步,說不定還能搶到幾分吉利吧。

只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跟何老爺同去。有他在側,太掃興。但除了何老爺,又能與誰結伴出遊?

六爺也沒有多想,就有一個人跳了出來,浮現在眼前:這個人竟是孫二小姐,那位已跟他訂親的年少女子。

他這也是突發奇想吧,竟然想跟未婚妻結伴出遊?那時代,訂婚的雙方在過門成親以前,不用說結伴出遊,就是私下會面,也是犯忌的。而自訂親後,六爺實在也很少想起這位孫小姐。在老夫人安排下,他暗中相看過對方,看不出有什麼毛病,卻也未叫人心跳難忘。

但在老夫人重病不起後,他開始時時想到孫小姐了:她是老夫人為他物色到的女子。那一次在華清池後門,也許並沒有很看清。又是冬天,包裹得太嚴實。不是很出色的,老夫人能看得上嗎?六爺已生出強烈的慾望:能再見一次孫小姐就好了。可除了老夫人,誰又會替他張羅這種事?重病不起的老夫人,再不會跟他一起搗這種鬼了。那次搗鬼,真使他感到溫暖異常。

只要一想,六爺就感傷不已。

老夫人病故之後,六爺就更想念這位孫小姐了:她是老夫人留給他的女人。記得她也是很美貌的,也是天足,也愛洗浴,也應該很開通吧。她也會不拘於規矩,悄然出點格,搗一次鬼嗎?

在為老夫人治喪期間,六爺就止不住常常這樣想。那時他幻想的,是與孫小姐一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