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夫人之死

自進入臘月,杜筠青就得了一種毛病:愛犯困,常嗜睡。大前晌後半晌的,不拘坐著站著,有事沒事,動輒就犯起困來。掙扎了搖頭眨眼,想扛住,哪成?沒掙扎幾下呢,已經歪那兒迷糊著了。

杜筠青一再吩咐杜牧,見她迷糊著了,趕緊叫醒,用什麼法子都成。可杜牧幾個女傭,用盡各種辦法了,還是很難驚醒她。每回,也只好抬她到炕榻上,由她睡去。這一睡,就不知要到何時。

尤其令杜筠青惱怒的,是犯起迷糊來,常常連澡也洗不成了。進城的半道上,就愛在車上犯迷糊,歪倒叫不醒。遇了這種情形,杜牧也只好叫車倌調轉牲靈,趕緊返回康莊。這麼睡得吼叫不醒,拉到華清池也洗不成澡。有時,路上掙扎著沒迷糊,到澡塘也要睡著。這真能把她氣死!做康家這個老夫人,也就剩進城洗澡這麼一點樂趣,竟然也消受不成了?

為了不犯困,杜筠青喝釅茶,學吸鼻煙,居然都不管用。她終於尋到一種稍微管些用的法子:努力餓著自己。人都是飯後生倦意,飢餓時坐立不安。那就餓著你,看你還迷糊不迷糊!尤其進城洗澡時,頭天就不吃飽,第二天更粒米不進。這樣坐車進城,真還迷糊不著。只是空心肚洗澡,除了覺著軟弱無力,實在也樂趣不多。

忽然這樣愛犯困,是得了什麼病,還是自己老了?

過了年,這怪症越發厲害了。正月依然天寒地凍的,卻像陷進沉沉的春困中。她除了愛迷糊,似乎也沒有別的不適,不像生了病。惟有蒼老之感,那是時時都感覺到了。已經給康家做了十多年老夫人,的確已經是很老的老夫人了。只是,她的年齡還不能算老邁吧:她不過才三十三歲。

都說年邁之後,夜裡覺少,白天迷糊。她與老東西相比,實在不能算年邁。老東西健壯不衰,能吃能睡,她自己倒先有了老相?

老東西見她這麼愛睏,倒也不像以前那樣裝不知道了,過來幾次,殷勤問候:是不是夜裡沒睡好?做噩夢沒有?飲食太素淡了吧?還是有什麼心事?時局就這樣,也不用太熬煎,聽天由命吧。

她日夜犯困,想失眠而不可得,想做夢也沒有,吃喝也不香,即使有無限心事擱在心頭,也思量不動了:心裡一想事,不用多久,照樣犯迷糊,就是再熬煎的心事,也得撂下了。但面對老東西的殷勤問候,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困了,就睡唄,也不難受。」

自入冬起,康笏南真搬回後院這座殿堂似的大正房來住了。多年獨居之後,他的忽然到來,很叫杜筠青恐懼了幾天。還好,他只是白天過來說幾句話,夜晚並不來打擾她的。他住東頭,她住西頭,中間隔著好幾間呢,還算相安無事。只是仆佣多了,這座大冷宮中的炕榻爐火,也較往年燒得暖和了許多。

他搬過來,只是為顯示一下:對她這位老夫人已不再冷落?

你就冷落下去吧,我已經過慣了冷宮的生活!現在,我也應該受到冷落了,我已經有了罪孽,已經捅破了你們康家這層威嚴的天!你被尊若神靈,居然至今未能覺察?我不相信。我越來越不能相信了!你一定是知道了,硬撐著裝不知道。你是威名美名遠播的神靈,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辱沒!哈哈,你是在裝糊塗吧?今年冬天,你忽然搬過來住,就是想裝糊塗?你想叫大家相信,什麼事也沒發生,老太爺並沒有冷落老夫人,怎麼會有那種事!你這樣裝糊塗,心裡不定怎樣暴怒呢!哈哈,我就想叫你暴怒,但並不想叫你有苦難言。你應該將暴怒形之於色,趕緊廢了我這個萬惡的老夫人,叫天下人都知道你受的辱沒……

只是,杜筠青這樣稍一激動,心上就覺得很疲累,頭腦也發漲,擋不住地又要迷糊。所以,她也不大能深想許多。

在精神稍微好的時候,杜筠青也會懷疑:老東西真能裝得那樣不露痕迹?他到底知道了沒有?

沒出正月,康笏南從城裡請來了一位名醫。這位姓譚的老先生,常來康家出診,都稱他譚先。先,是鄉人對「先生」的簡稱,聽著似「仙」。對醫家都這麼叫。

只是譚先還不曾給老夫人看過病。以前,杜筠青大病也沒得過,偶爾頭疼腦熱的,喜歡叫公理會的萊豪德夫人來診療。現在,她得了這樣奇怪的毛病,幾次想起萊豪德夫人,可哪裡還能追尋?頗感世事無常,更生出許多悲涼來。

康家算開明,醫家來為女眷診病,並沒有很多忌諱。所以,杜筠青能面對了譚先。她看譚老先生,倒是一位慈祥的長者。他閉了眼,仔細把過脈,又問了飲食起居情形,就說:也沒有大的毛病,只是陰虛火旺吧,先吃幾服藥,調養調養看。

受父親及萊豪德夫人的影響,杜筠青不大信服中醫老先生。不過,譚先診斷她沒有大毛病,聽了也還叫人高興。

譚先診療的時候,康笏南一直陪坐在側。聽說無大礙,長長出了口氣,又追問一句:「真無大礙吧?」

康笏南這樣的關心,杜筠青也是很少享受到了,所以令她驚異,也令她生疑。他是做給這位譚先看,還是另有用意?

喝了譚先開的四五服藥,杜筠青的嗜睡也並未見好,反倒更重了些似的。康笏南力主再請譚先來,杜筠青不讓。她嘴上說:「哪能那麼快,再多喝幾服,總會見效。」可她心裡卻想:

就這樣嗜睡也甚好!

睡著了,就什麼也不必想了。那些想不通的,疑心的,酸楚感傷的,久久鬱悶於胸的,都可以丟到一旁,不必理睬。能這樣沉沉睡去,永不醒來,那豈不更好!

但沒隔多久,康笏南還是把譚先請來。譚先號過脈,凝思片刻,依舊診斷說:無大礙,加減幾味葯,服些時看看。

每天早晚各一大碗湯藥,又服了四五天,依然沒有多少變化。不過,杜筠青放出話來:「已略有好轉。雖嗜睡依舊,可犯困時頭腦不很發漲了。」她放出這樣的話,只是不想招譚先來。

譚先來過兩次後,全家上下都知道她病了,似乎還以為她病得不輕吧。二爺、四爺、六爺陸續來看望過她,還都掛著一臉的沉重。尤其四爺,臉上的沉重更甚,他跑得也勤,幾乎天天過來問候。管家老夏,也跑得勤,一天都不止來一趟。還有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一干媳婦,也都來過了。

杜筠青不喜歡這樣被抬舉:以前眼裡沒有她,見老太爺變了,你們也變!誰稀罕這一套。再說,她還沒病得快死呢。

老東西故意這樣興師動眾,分明是在做給大家看。可他這樣做,真是為了遮醜嗎?他就裝得那樣穩當,一點惱怒露不出來?

杜筠青越來越有些不敢相信了。

現在,她最想見一個人,那就是以前伺候過她的呂布。

去年三喜失蹤以後,呂布的表現就很有些異常。原來那麼精幹麻利,忽然變痴呆了,常常發愣,叫幾聲都不應。問是怎麼了,她總是慌慌地說:喪父劇痛,一時難以平復。

那時候,杜筠青一心惦記著三喜,也沒太理會呂布。只以為遇了大喪,身心受挫,也是人之常情吧。

等康笏南南巡歸來,杜牧調過來,呂布調出去照料五娘遺世的孤女,杜筠青也未太留意。杜牧挪位,是因為老東西從江南帶回了一個嫵媚的女廚子。賜呂布去照料不幸的五爺之女,一顯老太爺的體撫之忱,似乎也合情理的。

只是,呂布到五爺那頭不久,就悄悄給辭退了。杜筠青是直到臘月,才想起來去看看呂布。

但到五爺的庭院後,竟被告知:呂布早不在了。哪去了?早打發走了,老夫人還不知道?

杜筠青聽了,倒也沒生氣,只是猛然意識到,這是把呂布攆走了!那件事終於敗露了?像呂布這樣近身伺候過老太爺的女傭,無緣無故的,哪能悄悄給攆走?呂布伺候她也多年了,走時竟不來說一聲?沒有疑問,那件事敗露了,呂布是受了連累!

杜筠青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在她想像中,那件事一旦敗露,康家準會掀起驚天大浪的:老太爺雷霆震怒,人人都義憤填膺,她這個淫婦當然難逃一死……可局面卻不是這樣:呂布既已被攆走多日,康家居然一直平靜如常。尤其是老東西,近日並無任何異樣!

那天,杜筠青從五爺家出來,徑直就跑去見夏管家。見面也沒客氣,劈頭就問:「呂布多年伺候老太爺和我,怎麼說打發就打發了?就是該打發,也得說一聲吧?我用慣誰,你們就攆走誰?我怎麼得罪你夏大人了?」

老夏慌忙賠了笑臉說:「老夫人這樣說,是要攆我走吧……」

「你老夏大權在握,我也活在你手心裡呢!」

「老夫人生這麼大氣,到底為了什麼?」

「說,為什麼把呂布攆走了?」

「老夫人,不是我們攆走她,是她一心想走,攔也攔不下。」

「她為什麼一心要走?」

「家中拖累大吧。長年在此伺候老太爺老夫人,脫身不易,管不了家。一個小戶人家,長年沒女人張羅,家已不成其家了,甚為苦惱。今年終於出了老院,能脫身了,她就一心想歸鄉理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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