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月奇寒

這年冬天異常寒冷。六爺已無法在學館苦讀,就是在自家的書房,也很難久坐的。但他還是不肯虛度一日,坐不住,就捧了書卷,在屋裡一邊踱步,一邊用功。

奶媽看著,就十分心疼。天下兵荒馬亂的,也不見多大起色,到明年春三月,真就能開考呀?別再白用了功!趁科舉延期,還不如張羅著娶房媳婦,辦了終身大事。她拿這話勸六爺,六爺當然不愛聽。

誰想,奶媽的話還真應驗了。

快進三九的時候,老太爺忽然把六爺召去。老太爺召他不是常有的事,但六爺也沒盼有什麼好事。進去叩見過,發現老太爺有些興奮。

「老六,叫你來,是有個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還那樣興奮?六爺就問:「什麼消息?」

老太爺從案頭摸過幾頁信報,說:「這是戴掌柜從上海新發來的信報,孫大掌柜派人剛送來。前些天,你三哥從西安寫來信,也提過這個不好的消息。」

六爺又問了一句:「什麼消息?」

老太爺依舊照著自己的思路說:「你三哥和邱掌柜,是從陝西藩台端方大人那裡得到的消息。戴老幫在上海,是從新聞紙《申報》上讀到的消息。兩相對照,相差不多,可見確有其事。」

六爺想再問一句:什麼消息?但咽下去了,靜候著,聽老太爺往下說。

「老六,你沒聽說過吧?」

「沒有。」也不明白問的是什麼事,誰知聽說過沒有?

「洋人佔了京城,可是得了理了。朝廷想贖回京城,人家給開了一張贖票,共十二款,真能嚇死人!洋人欺負起咱們這無能的朝廷,越來越狠心。」

六爺聽見是說這事,知道老太爺又要勸他棄儒入商,就忍不住慨然而說:「當今之危,不止亡國之危,更有亡天下之危!顧亭林有言: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

老太爺聽得哈哈大笑,說:「你倒是心懷大志,要拯救天下。可那些西洋列強也不傻!贖票中開列的十二款,有一款就是專治你這等人的。」

「治我?我又沒惹他們!」六爺以為老太爺不過是借個由頭,嘲笑他吧。

「你聽聽,就明白了。贖票中的第四款:諸國公民遇害被虐之境,五年內不得舉行文武各等考試。」

老天爺,停考五年?這哪是壞消息,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六爺愣了半天,才問:「真有這樣的條款?」

「你不會看看這些信報?」

六爺沒看,只是失神地說:「太谷也算停考之境?」

「殺了福音堂六位美國教士,能輕饒了太谷?」

「那京師也在禁考之列!京城禁考,豈不是將京中會試禁了嗎?明年的鄉試會試,本是推延了的萬壽恩科,又豈能被禁?」

「老六,你真是習儒習迂了!洋人欺負你,當然要揀你的要命處出招。叫人家欺負多年,人家也越來越摸著我們的要命處了。開科取士,歷來為中國朝廷治理天下的一支命脈。現在給你掐住,你還不得趕緊求饒!我看這一條,比以往的賠款割地還要毒辣!」

「朝廷也肯答應?」

「朝廷想議和,不答應,人家能給你和局?聽說正派了李鴻章跟各國交涉呢。叫我看,這十二款中,朝廷最在乎的是頭一款:嚴懲禍首。這場塌天之禍,誰是禍首?還不是當朝的那個女人?自戊戌新政被廢后,外國列強就討厭這個女人了。這次叫她出了塌天之丑,還不加了價碼要挾她?她把持朝政,當然不會答應嚴懲自家。你等著瞧吧,交涉的結果無非是:洋人答應不追究這個婦人,這個婦人呢,一準把其餘各款都答應下來!」

六爺不說話了。還說什麼呢?停考五年!這等於將他的前程堵死了。這一來,算稱了老太爺的心。可天下將亡,誰又能稱心得了!

「老六,這可是天不佐你!不過叫我看,停考就停了吧。朝廷如此無能,官場如此敗落,中舉了又能如何?」

「天下將亡,停考又能如何?」

老太爺又笑了:「老六,你這樣有大志,無論做什麼,都會有出息。你不想棄儒,那就緩幾年再說。可你今年已滿十七,眼看就跌進十八了,婚娶之事已不能再延緩。一向來提親的很不少,只是不知你想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六爺沒料到父親會這樣問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娶什麼樣的女人?他現在不想娶女人!

「我知道你心強眼高,娶回一個你不入眼的,終生不痛快,誰忍心?也對不住你早去的先母。所以,你先說說想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再叫他們滿世界給你找去!」

「我現在還不想娶女人。」

「多大了,還不婚娶?這不能由你!娶什麼樣的女人,由你;再拒婚,不能由你。」

六爺不說話了。

「一時說不準,回去多想想。想好了,報一個準主意來,我好叫他們趕緊滿世界給你找去。」

六爺從老院出來,眼中的世界好像都變了。一直等待著的鄉試會試,忽然遙遙無期,不願多想的婚事,卻逼到了眼前!這遂了奶媽的心愿了,但她哪能知道他的心思?

六爺沒回去先見奶媽,卻到了學館。

何老爺正圍爐坐了,捧讀一本什麼書。見六爺進來,抬手便把書卷扔到書案上了。站起來一看,六爺似乎不大對勁,就問:

「六爺,我看你無精打採的,又怎麼了?天也太冷,筆墨都凍了,苦讀太熬煎,就歇了吧。朝廷偏安西安,明年還不知能不能開考呢。」

六爺就冷冷哼了一聲,說:「開考不開考,與我無關了!」

何老爺還從未聽六爺說過這種話,趕緊問:「六爺,受什麼委屈了?」

「天下將亡,也不止委屈我一人!」

「你這是說什麼呢?」

六爺這才將停考五年的消息說了出來。

何老爺聽了,倒也沒吃驚,只是長嘆一聲,說:「叫我看,索性將科舉廢去得了!洋人畢竟是外人,以為科舉真能選出天下良才,哪知道選出的儘是些庸才、奴才、蠢才?六爺,我早跟你說過,像你這樣的可造之才,人家才不會叫你中舉呢!惟我這等蠢才,反倒一試便中。所以,停考就停了吧!」

「但這停的是朝廷的體統呀!」

「朝廷把京師都丟了,還有什麼體統可言?罷了,罷了,你我替它操心有何用?叫我說,科舉之路這一斷絕,六爺你的活路才有了!此謂天助你也,怎麼還無精打採的?」

「我死路一條了,哪來活路!」

「六爺,你再往前邁幾步,就踏進年輕有為的門檻了,哪來死路?你要真痴迷了科舉不悟,那才是死路一條!卸去備考重負,六爺,我來教授你一些為商之道,保你的理商之才高過三爺。你信不信?」

「何老爺,天下將亡,商事豈可獨存?」

「天下不興,商事自然也受累。可商事不興,天下更難興。今大清被西洋列強如此欺辱,全在洋強我弱。大清弱在何處?叫我看,就弱在輕工輕商!士農工商,士農工商,工商居於末位數千年,真是千古不易,你不貧不弱還想有什麼結果!六爺,你說西洋列強,不遠萬里,屢屢派遣堅船利炮來欺負我們,為了什麼?」

「能為什麼?因為你天下將亡,不堪一擊,好欺負呀!」

「非也!以我冷眼看,西洋列強結夥遠來,不為別的,只為一字:商!」

「何老爺,你又說瘋話了吧?」

「六爺你睜大眼看,自海禁開放以來,跟在西洋列強那些堅船利炮後頭,潮水般湧入我邦的是什麼?是西洋的道統嗎?非也,只是洋貨,洋商,洋行,洋銀行!」

「何老爺,你丟了一樣:洋教。洋教,不就是洋道統嗎?」

「洋教不足畏!洋教傳進來,那比堅船利炮還要早。可它水土不服,一直未成氣候。叫我看,釀成今年如此塌天之禍,就在朝廷太高看了洋教!當朝的太后也好,朝中那班昏庸的王公大臣也好,面對列強咄咄逼人之勢,都有一大心病:惟恐西洋道統動搖了中華道統!所以洋貨洶湧倒不怕,洋教一蔓延,便以為洋道統要落地生根了。其實,哪有那回事?山東直隸教民眾多,可這些民眾又有幾人是舍利求義?他們多為潦倒不得溫飽者,入洋教,不過是為謀得一點實惠近利而已!」

「天下仁義充塞,道統畢竟已經式微。洋教乘虛而入,正其時也!」

「六爺,你也太高看了洋教!你看太谷的基督教公理會,傳教十多年,俘虜去的教徒僅百十人,與洶湧太谷的洋貨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太谷為西幫老窩,市間哪有多少洋貨?公理會再不濟,也緊挨了城中名塔,立起一座福音堂。」

「福音堂哪能與洶湧太谷的一樣洋貨相比?」

「什麼洋貨?」

「大煙土。」

六爺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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