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行都西安

閏八月中旬,遠在歸化城的邱泰基,正預備跟隨一支駝隊,去一趟外蒙古的烏里雅蘇台。因為歸化一帶的拳亂,也終於平息下去了。

去年秋涼後,邱泰基就想去一趟烏里雅蘇台。貶至口外,不走一趟烏里雅蘇台,那算是白來了。可歸號的方老幫勸他緩一年再去:你久不在口外,這來了才幾天,水土還不服,更不耐這裡冬天的嚴寒,忽然就要作如此跋涉,那不是送死去?你畢竟不是年輕後生了。

歸化至烏里雅蘇台為通蒙的西路大商道,四千里地,經過五十四台站,駝隊得走兩到三個月。因有十八站行程在沙漠,駝戶都要避開耗水量大的夏季。秋涼後起程,走半道上,就隆冬了。

邱泰基想了想,只好聽從了方老幫的勸阻。再說,當時康三爺已經離去,邱泰基也得替他收拾「買樹梢」的殘局。不過,挨到今年正月一過,他就隨駝隊去了一趟外蒙首府庫侖,由庫侖又到了通俄口岸恰克圖。這一條北路大商道,雖較西路短些,也須走三十多天。所以,等他重新回到歸化,已快進五月。眼看夏天將至,要走西路往烏里雅蘇台,也只好再等秋涼時候。

但在庚子年這個夏天,口外的歸化城也不平靜,義和拳的大師兄們在這裡掀起的反洋風浪並不小。動蕩的時局,一直持續到秋天,邱泰基當然無法離開字型大小,遠走西路。

進入閏八月,時局總算平靜了。邱泰基終於能為西去烏里雅蘇台張羅行前的諸多事項了,忽然就收到太谷老號發來的一道急信。忙拆開看時,居然是孫大掌柜親筆:

邱泰基鑒:

日前朝廷鑾輿離太原繼續西狩,不久將駐鑾西安。彼城即隨之成臨時國都,聞朝中亦有遷都長安之議。老東台念你在歸號誠心悔改,同意老號將你改派西安。到西號後,爾仍為副幫,當竭誠張羅生意,報答東家。見字後,儘速啟程赴陝。途經太谷,准許回家小住幾日。專此。

孫北溟字

調他重返西安?邱泰基可是夢也沒有夢到過的。貶到歸化這才幾天,一點功績未及建樹,連烏里雅蘇台都沒去一趟,就獲赦免了?

現在的邱泰基,真是脫胎換骨了。對這喜訊一般的調令,他幾乎沒有多少激動,倒是很生出幾分惋惜。這次重來口外,與年輕時的感受已大不相同。駝道蒼涼依舊,可他已經不想望穿蒼涼,在後面放置一個榮華富貴。商旅無論通向何方,都一樣難避蒼涼,難避絕境。春天走了一趟恰克圖,往返兩月多,歷盡千辛萬苦了,張羅成的生意有多少?在內地大碼頭,這點生意實在也不過舉手之勞,擺一桌海菜席,即可張羅成了。只是,這北去恰克圖的漫漫商旅,實在似久藏的老酒,須慢慢品嘗,才出無窮滋味。

所以,他特別想重走一趟烏里雅蘇台。

但邱泰基知道,老號的調令必須服從。他也明白,自己獲赦實在是沾了時局的光。當今朝廷,竟也忽然落入絕境,步入這樣的蒼涼之旅!自己重返西安,能有多少作為呢?

歸號的方老幫,對邱泰基這樣快就要離去,當然更是惋惜。時間雖短,邱掌柜還是幫了他的大忙:東家的三爺總算給勸走了。三爺這一走,還是長走!接手掌管康家外務後,三爺大概不會再來歸化久住,難為人了。

方老幫的恭維,邱泰基自然是愧不敢當。當時遭貶而來,方老幫能大度地容留他,他是不會忘的。

邱泰基離別歸化,還有一件難以釋懷的事,就是郭玉琪的失蹤。一年多過去了,郭玉琪依然下落不明。方老幫說,多半是出了意外。但邱泰基還是請求方老幫,三年內不要將此噩耗告知郭玉琪的家人,更不可放棄繼續打探郭玉琪的下落。走口外本是一種艱險之旅,出意外也算題中應有之意。不過,失蹤多年,忽然復出的奇蹟,也不是沒有。總之,邱泰基還是希望那個年輕機靈的郭玉琪,有一天能奇蹟般重返天成元。

邱泰基始終覺得,郭玉琪的失蹤同他大有關係:帶了這位年輕夥友來口外,雖屬偶然,但他一路的教誨顯然是用藥過猛了。初出口外的郭玉琪,心勁高漲,急於求成,那才幾天呀,就出了事!邱泰基真不知如何向郭玉琪的家人交待。

閏八月二十,邱泰基搭了一隊下山西的高腳騾幫,離開歸化城,向殺虎口奔去。臨到殺虎口前,他還盼望著能早日趕回太谷,回家看一眼。僅一年,自己就重返西安了,這對夫人總是一個好的交待。尤其牽動著他的一個念想,是他的兒子!自從夫人告訴他已得一子,他就在時時牽掛著了。年過不惑,終於得子,好像上天也看見了他的悔改。現在,又給了他一個機會,回家看一眼出世不久的兒子。

但來到殺虎口,邱泰基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回家去了。悔改未久,就想放縱自己?老號有所體撫,可你有何顏面領受?只有早一天趕到西安,才算對得住東家和老號的寬恕。

所以在殺虎口,他另搭了一隊騾幫,改往平魯方向而去。這條商路,經神池、五寨、岢嵐、永寧,可直達洪洞。較走山陰、代州、忻州,到太原那條官道,艱難許多,但也捷近了許多,尤其是繞開了祁太平。到洪洞後,即可直下平陽、侯馬、解州、蒲州,過潼關入陝了。

即便如此,邱泰基到達西安時,已用去一個月。

天成元西安分庄的老幫夥友,早知道邱掌柜要回來,都在盼著。邱泰基遭貶後,老號調了駐三原的程老幫來西安領庄。程老幫倒是節儉,謹慎,但字型大小氣象也冷清了許多,業績大不如前。等朝廷行在忽然黑壓壓湧進西安,程老幫更有些不知所措。老號已有指示:先不要兜攬官家的大生意,尤其要巧為藏守,防備朝廷強行借貸。接了老號這樣的指示,程老幫先就頭大了。天成元在西安,原來就有盛名。朝廷找上門,不敢不借,又不能借,這一份巧為應對,他哪裡會!幸好不久老號又有急信下達,說已調邱泰基重返西號,他和眾夥友才鬆了口氣。

只是,終於到達的邱泰基,卻叫西號上下大吃一驚!

隨騾幫而來的邱掌柜,幾乎同趕高腳的老大差不多了,衣著粗絀,厚披風塵,尤其那張臉面,黑紅黑紅的,就像老包公。邱老幫原來那一番風流俊雅,哪還有一點影蹤!

程老幫真不敢相信,這就是往日有名的邱掌柜。

他問候了幾句,就吩咐夥友伺候邱掌柜去洗浴。邱泰基慌忙道了謝,卻不叫任何人跟著伺候他。洗浴畢,程老幫要擺酒席接風,邱泰基也堅辭不就:「程老幫,你不是想害我嗎?叫伙房給我做兩碗羊湯拉麵,就得了。離開一年,只想這裡的羊湯麵!」

程老幫是實在人,見邱泰基這樣堅持,也就順從了。

飯畢,程老幫也顧不及叫邱泰基先行歇息,就將他請進自己的內賬房,急切問道:

「邱掌柜,你路過太谷,見著孫大掌柜了吧?老號有什麼交待?」

邱泰基只能如實說:「程老幫,為了早日趕來西安,我沒有走太原的官道,在西口就彎上了晉西商道,直接到了洪洞。」

程老幫有些吃驚了:「你沒路過太谷?」

邱泰基問:「老號指示我回太谷了?」

「我哪裡知道?邱掌柜,你也是臨危受命,想來老號要做些特別的交待吧。」

「老號信中,是要我儘速來陝。老號有特別交待,當會有信報直達程老幫吧?」

「老號倒是不斷有信報來。」

「有何特別交待?」

「吩咐先不要貪做,尤其要防備朝廷強行借貸。聽說朝廷在太原時,就曾向西幫借過巨款。」

「我在口外也聽說了,好像是祁幫喬家的大德恆扛了大頭?大德恆的領東也不傻呀,怎麼給捉了大頭?」

「哪是給捉了大頭?聽說是他們自家出風頭。朝廷要借三十萬,大德恆一家就應承下來了。」

邱泰基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他也一時想不明白喬家走的是一步什麼棋。喬家一出手就是三十萬,朝廷再跟別家借錢,不用說不借,就是答應少了,也不好交待。天成元在西安不是小號,就是裝窮,也得有個妙著。不過,他也聽說了,老東家在徐溝曾陛見兩宮。有此名聲,戶部來借錢,怕也得客氣些吧。於是,他忽然明白:喬家如此慷慨借錢給朝廷,或許也是出於自保?在此動蕩之秋,花錢買一份平安,也算是妙著吧。

他問程老幫:「老東台曾覲見太后、皇上,詳情你知道嗎?」

程老幫說:「哪能知道?也只是從老號信報中知有此事。」

「確有此等事,我們就可從容些了。端方大人,仍在陝省藩司任上嗎?」

「仍在。朝廷進陝前,端方大人就獲授護理巡撫了,已有望高升撫台。可朝廷一到,就將護駕有功的岑春煊升為撫台。聽說在太原時岑春煊與東家還是有交往的。可我兩次去求見,都沒見著。巴結官場,我實在是不如邱掌柜。」

「程老幫也無須自卑。官場那些人物,你只要不高看他,就不愁將其玩於股掌間。今任陝西撫台的岑春煊,已非昨日在晉護駕的岑春煊,正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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