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尼庵與雅園

三爺跟前,頭大的是個女千金。這位女公子叫汝梅,十六歲了,兩年前就與榆次大戶常家訂了親。她雖為女子,卻似乎接續了乃父的血性,極喜歡出遊遠行,尤其嚮往父親常去的口外。她從父親身上看到,口外是家族的聖地,可就是沒人帶她去。

三爺很喜愛他這個聰穎的長女,老太爺康笏南也格外疼愛這個既俊俏、又有俠風的孫女。但他們都沒帶她出過遠門,更不用說到口外了。她的要求,在他們看,不過是孺兒戲言。

在汝梅,越去不成,嚮往越甚。所以,訂親後,她就執拗地提出:嫁給常家以前,一定要帶她去趟口外,否則,她決不出嫁。

三爺就含糊答應下來,其實,也沒有認真。三爺照常去了口外,根本就忘記了女兒的請求。到去年冬天,他從口外回來,汝梅簡直叫他認不得了:人瘦小了許多不說,更可怕的是,自小那麼聰穎的一個女娃,怎麼忽然變痴呆了,就像丟了靈魂似的?花朵一般的年齡,怎麼忽然要衰老了?

三爺大駭,忙問三娘:「梅梅是怎麼了?得了什麼病嗎?」

三娘說:「還問呢,都是你慣的!你答應過帶她去口外?」

三爺說:「沒有呀?」

「她說你答應過,所以你前腳走,她後腳就成了這樣。問她怎麼了,她就一句話:既然不帶她去口外,她就不出嫁了。我就問:誰答應帶你去口外了?她說:我爹。你真答應過她?」

「嗨,你還不知道,她從小就纏著我,叫帶她去這去那,我能說不帶她去?」

「要不說是你慣的!眼看要嫁人了,還這樣任性。」

三爺問明白後,就趕緊去寬撫汝梅。這小妮子還不想見他,看來是真生氣了。他就賠了笑臉說:

「梅梅,我這次去口外,幾乎回不來了。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回到家了,你也不問問我受了什麼罪,就顧你自己生氣呀?」

「我沒有生氣。我哪會生氣?」

「看看你,說的都是氣話!還當我聽不出來?」

「我生氣,也是生自家的氣,不與誰相干。」

跟來的三娘聽了,就說:「梅梅,你這是跟誰說話呢!」

脾氣不是很好的三爺,這時一點也不在乎,依然賠了笑臉說:「梅梅,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這次去口外,不是光到歸化城,還到了外蒙的前後營,經歷四五千里荒原。千難萬險,出生入死不說,駝隊拉駱駝的、坐駱駝的,全都是男人;你一女娃,我怎麼帶你去?」

「你是不想帶我去,想帶,還能沒辦法?」

「你說,有什麼辦法?」

「我女扮男裝呀!」

「哈哈,我怎麼沒想到呢!梅梅,你既然有此豪情,我一定成全你!等明年開春後,我要先去京津一帶走走。這次,一定帶你去。先往京津看看,日後再去口外,成不成?」

三娘就慌忙說:「五娘剛出事,你就帶她去京津?只怕老太爺也不許!」

三爺就說:「我可不是五爺!要連自家閨女也護不住,我還能成什麼事?」

汝梅這才變了些口氣,說:「老太爺那裡,我去說!」

當時,三爺還沒有接班主持外間商務,他只是聽從了邱泰基的點撥,決定不再悶在口外,要往京津及江南走走。所以,他就拿出遊京津來安慰汝梅。在這個時候,他還是安慰多於承諾的。

過年時,老太爺忽然將外間商務交給他料理,驚喜之餘,三爺就決定實踐對汝梅的許諾:不僅僅帶她出遊京津,還要帶她去趟江南!

十多年前,出遊過西洋的杜長萱,帶了他那位一半洋氣、一半京味的女公子,風情萬種地出入太谷富家大戶時,三爺也曾驚嘆不已的。杜長萱的開明、大度、新派,叫他大開眼界。而杜家女公子那別一種姿色風韻,更令他艷羨。他根本就料想不到,這位新派佳人後來居然做了他的新繼母!當年,他聽到這個消息,心裡頓生一種悵然若失的疼痛。暗藏了這份疼痛,他對這位新任老夫人,那真是既不想見,也生不出敬意的。現在,那份疼痛是早已遠逝了,他重新記起這件事,是想模仿當年的杜長萱,也攜了自家的女公子,出遊京津,再游江南。

他這樣做,也是要告訴康家的商號,他與老太爺是不同的。

父親的這一股心勁,汝梅很快覺察到了,她自然是欣喜異常。整個人也像活過來了,恢複了以往的聰穎和淘氣。她滿心等待跟了父親去遠行。

汝梅是自小就野慣了,常愛尋了借口,跑出德新堂大院,到村中野外去淘氣瘋跑。她所以能這樣滿世界瘋跑,首先是因為老太爺寵她。她一鬧,老太爺就替她說話,誰還敢逆著她?再就是因為她也是天足。

幼時開始纏足,她總是拼了命哭叫。那時,正趕上杜家父女回太谷大出風頭,京味加洋氣的傾城風采,似乎全落實到杜筠青那一雙天足上了。激賞杜家新派佳人的三爺,就當機立斷:

他家梅梅也不纏足了!可三娘哪裡肯答應:不纏足,長大怎麼尋婆家?三娘告到老太爺那裡,老太爺居然也說:梅梅嫌疼,就不用給她纏了。皇家女子不愁嫁,我們康家女子也不愁嫁。老太爺說了這話,三娘還能怎麼著?就這樣,汝梅也成了一個不纏足的新派佳人。

不過,她自小滿世界瘋跑,也沒有跑出多遠,最遠也就是太原府吧。所以,對這次真正的出遠門,不用說,那是充滿了十二分的期待。

誰能想到,剛過了年,天還沒有暖和,就不斷傳來壞消息:義和團傳到直隸了,傳到天津了,跟著又傳到京師!父親成天為外埠的字型大小操心,哪還顧得上帶她出行?

她曾問過父親:「你那麼惦記京津的字型大小,怎麼不親自去一趟?」

父親的脾氣又不好了,火氣很大地說:「我去一趟,能頂甚事!我能把義和拳亂給平了?」

汝梅不敢再多問,只盼亂子能早日過去。可越盼,拳亂鬧得越大,非但沒有離遠京津,反而倒傳入太谷。

太谷一有了義和拳,老太爺就放出話來:德新堂的女眷和孫輩,都不許隨便外出。

這下可好了,一春天一夏天,就給圈在家裡,汝梅哪能受得了?她很像今年的莊稼,受了大旱,一天比一天蔫,無時不盼天雨,又總是盼得無望。可現在,誰也顧不上注意她了。就是成天像丟了魂似的痴呆著,父親也不再理她。她無聊之極時,就只好想:自己的命不好。有時憂鬱難耐了,又很想偷偷跑出去,看看義和拳是什麼樣。當然,這也只是憤然一想吧,很難實現。

等到義和團終於遭到縣衙的彈壓,汝梅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立馬嚷著要出外面透透氣。外面兵荒馬亂,三娘哪裡會叫她出去?汝梅就使出慣用的一招,徑直跑進老院,向老太爺求救。

老太爺也遵慣例,一點沒有難為這位孫女,痛快地說:「想出去,成。叫個武師跟著,不就得了!義和拳一散,外間也就平安了。」

汝梅忙說:「還是爺爺有氣派!」

老太爺就問:「你爹呢,他也不許你出門?」

「我可不大容易見著父親,他比誰都忙!」

「你爹當家了,料理外間字型大小呢。」

「爺爺當家時,我看也不沒他這麼忙。」

「梅梅,你這是說爺爺比你爹懶?」

「我是誇爺爺,舉重若輕。」

「哈哈哈,你倒嘴甜!」

「爺爺就是舉重若輕!爺爺要像我爹那樣心裡焦急,手腳忙亂,哪能這麼長壽?早累得趴下了!」

「梅梅,越說你嘴甜,你倒越來了!現在,世道也不一樣了,咱們康家字型大小遍天下,張羅起來也不容易。」

「我知道。去年,爺爺出巡江南,受了多大罪!」

「我喜歡出遠門,一上路遠行,就來了精神。所以,那不叫受罪。」

「我也喜歡出遠門,可你們總攔著,不叫我去!」

「我說呢,今兒你嘴這麼甜,嘴甜甜巴結我,原來在這兒等著!梅梅,你這麼想出遠門,是圖甚?」

「什麼也不圖,就跟爺爺似的,圖一個樂意。我也是一出門,就來精神!」

「你倒會說。」

「爺爺把字型大小開遍天下了,我出去一路走,一路有自家字型大小,給了誰,能不樂意?」

汝梅這句話,還真說到老太爺心上了,他精神一振,說:「梅梅,你有這份心思,真比你那幾個叔伯都強!早知你這樣有心,去年我下江南,就帶你去了。」

「去年,我也這樣對爺爺說過的,只是你沒有進耳朵吧?」

「你哪說過這話?」

「說過!」

「那就是我老糊塗了。」

「去年爺爺要下江南,全家都攔著不叫你去,就我一人贊成你,可爺爺你卻不理我!」

「真是這樣?爺爺老糊塗了,老糊塗了。以後,爺爺再出遠門,一準叫你陪著。」

「年下,我爹本來也答應我了,要帶我去趟京城,哪想到就偏遇了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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