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年流水

晉地商號過年,循老例都是到年根底才清門收市,早一日,晚一日,都有,不一定都熬到除夕。但正月開市,卻約定在十一日。開市吉日,各商號自然要張燈結綵,燃放煙火,於是滿街喜慶,傾城華彩,過年的熱鬧氣氛似乎才真正蒸發出來。跟著,這熱鬧就一日盛似一日,至正月十五上元節,達到高潮。

西幫票號的大本營祁、太、平三縣,正月十一開市,鋪陳得就尤其華麗。內中,又以「祁縣的棚,太谷的燈」,負有盛名。

「棚」,就是「結綵」的一種大製作吧,用成匹成匹的彩色綢緞,在臨時搭起的過街牌樓上,結紮出種種吉祥圖案。各商號通過自家的「棚」,爭奇鬥豔,滿城頓時流光溢彩。

太谷的燈,則是以其精美,鎮倒一方。與祁縣的臨時大製作不同,太谷的彩燈,雖也只是正月懸掛一時,卻都是由能工巧匠精細製作。大商號,更是從京師、江南選購燈中精品。當時有種很名貴的六面琉璃宮燈,燈骨選用楠木一類,精雕出龍頭雲紋,燈面鑲著琉璃(現在叫玻璃),彩繪了戲文故事。這種宮燈,豪門大戶也只是購得一兩對,懸掛於廳堂之內。太谷商號正月開市,似乎家家都少不了掛幾對這種琉璃宮燈出來。其他各種奇巧精緻的彩燈,當然也爭奇鬥勝地往出掛。華燈燦爛時,更能造出一個幻化的世界,叫人們點燃了富足的夢。

庚子年閏八月,習慣上是個不靖的年份。所以正月十一,商家字型大小照例開市時,都不敢馬虎。

初十下午,康家的天成元票莊、天盛川茶莊以及綢緞莊、糧庄,和別家商號一樣,已經將彩燈懸掛出來。天盛川掛出一對琉璃宮燈,還有就是一套十二生肖燈。這套竹骨紗面的模擬生肖燈,雖然已顯陳舊,但因形態逼真,鼠牛龍蛇一一排列開,算是天盛川的老景緻了。天成元則掛出三對六隻琉璃宮燈,中間更懸掛了一盞精美的九龍燈。這九龍燈,也是楠木燈骨,琉璃燈罩,但比琉璃宮燈要小巧精緻得多,因燈骨雕出九個龍頭而得名。在當時,也算是別緻而名貴的一種燈。三對六隻宮燈,加上這盞九龍燈,三六九的吉數都有了。字型大小圖的,也就是這個吉利。

商號開市,照例是由財東來「開」。而開市,又喜歡搶早。所以,十一這一天,康家從三更天起,便忙碌起來了。因為這天進城的車馬儀仗,是一年中最隆重的。這一行,要出動四輛鑲銅鍍銀的華貴馬車:頭一輛坐著康家的賬房先生作前導;第二輛坐著少東家,一般都是三爺;第三輛才是老東家康笏南;第四輛坐著康笏南的近侍老亭殿後伺候。每輛馬車,都派了兩個英俊車倌,另外還有一個坐在外轅的仆佣。在每輛車前,又各備一匹頂馬作引導。頂馬精壯漂亮,披紅挂彩,又頸系串鈴,稍動動,就是一片丁冬;騎頂馬的,都是從武師家丁中挑選的英俊精幹者,裝束也格外搶眼:頭戴紅纓春帽,身著青寧綢長袍,外加一件黑羔皮馬褂。頂馬前頭,自然還有提燈籠的;車隊左右,也少不了舉火把的。

康笏南也於三更過後不久就起來了。起來後,還從容練了一套形意拳,這才洗漱,穿戴。去年雖有五爺一門發生不測,但他成功出巡江南,畢竟叫他覺得心氣順暢,所以,今年年下他的精氣神甚好。此去開市,似乎有種興沖沖的勁頭,這可是少有的。不過,他並沒有穿戴老亭為他預備好的新置裝束,依然選了往年年下穿的那套舊裝,只要了一件新置的灰鼠披風,以帶一點新氣。

穿戴畢,走出老院,五位爺帶著各門的少爺,已經等在外面。康笏南率領全家這些眾男主,款步來到德新堂的正堂。

堂上供著三尊神主牌位:中間是天地諸神,左手是關帝財神,右手是列祖列宗。牌位前,還供著一件特別的聖物:半片陳舊、破損的駝屜子。駝屜子,是用駝毛編織的墊子,駱駝馱貨物時,先將其披在駱駝背上,起護身作用,為駝運必備之物。康家供著的這半片駝屜子,相傳是先祖拉駱駝、走口外時的遺物。供著它,自然是昭示後人,勿忘先人創業艱難。所以在這件聖物前的供桌上,是一片異常豐盛的供品。

康笏南帶著眾男主走進來,先親手敬上三炷香,隨後恭行伏身叩拜禮。禮畢,坐於供案前。五位爺及少爺們,才按長幼依次上前磕頭行禮。這項儀式,雖在年下的初一、初三、破五,接連舉行過,但因今年老太爺興緻好,眾人也還是做得較為認真。氣氛在靜穆中,透出些祥和,使人們覺得今年似乎會有好運。

禮畢,眾人又隨老太爺來到大廚房,略略進食了一些早點。

此時,已近四更。康笏南就起身向儀門走去,眾人自然也緊隨了。

儀門外,車馬儀仗早預備好。燈籠火把下最顯眼的,是眾人馬吞吐出的口口熱氣。年下四更天,還是寒冷未減的時候。

康笏南問管家老夏:「能發了?」

老夏就高喊了聲:「發車了——」依稀聽著,像是在吆喝:「發財了——」

跟著,鞭炮就響起來,一班鼓樂同時吹打起來。馬匹騷動,脖子上的串鈴也響成一片。

康笏南先上了自己的轎車,跟著是三爺,隨後是賬房先生,老亭。車馬啟程後,眾人及鼓樂班一直跟著送到村口。

不到五更,車馬便進了南關。字型大小雇的鼓樂班已迎在城門外,吹打得歡天喜地。車馬也未停留,只是給鼓班一些賞錢,就徑直進城了。

按照老例,康笏南先到天盛川茶莊上香。車馬未到,大掌柜林琴軒早率領字型大小眾夥友,站立在張燈結綵的鋪面前迎候了。從大掌柜到一般夥友,今日穿戴可是一年中最講究的:祈福,露臉,排場,示富,好像全在此刻似的。茶莊雖已不及票莊,但林大掌柜今日還是雍容華貴,麾下眾人,也一樣闊綽雅俊。老太爺頭一站就來茶莊上香,叫他們搶得一個早吉市,這也算一年中最大的一份榮耀和安慰吧。

老東家一行到達,被迎到上房院客廳,敬香、磕頭行禮。禮畢,再回到鋪面,將那塊柜上預備好的老招牌,拿起交給林大掌柜。林大掌柜拿撐桿挑了,懸掛到門外檐下,鞭炮就忽然響起,此時,依然還不到五更。

這一路下來,那是既靜穆,又神速,真有些爭搶的意思。

天盛川客廳里供奉的神主牌位,與財東德新堂供的幾乎一樣,只是多了一個火神爺的牌位。因為商家最怕火災。懸掛出的那塊老招牌,也不過是一方木牌,兩面鐫刻了一個「茶」字,對角懸掛,下方一角垂了紅纓,實在也很普通。但因它懸掛年代久遠,尤其上面那個「茶」字,系三晉名士傅山先生所親書,所以成了天盛川茶莊的聖物了。每年年關清市後,招牌取下,擦洗乾淨,重換一條新紅纓。正月開市,再隆重掛出。

今年康笏南興緻好,來天盛川上香開市,大冷天的,行動倒較往年便捷。不過,他在天盛川依舊沒有久留:還得趕往天成元上香呢。等鞭炮放了一陣,他便拱手對林琴軒大掌柜說:「林掌柜,今年全托靠你了。」

林琴軒也作揖道:「老東台放心。」

康笏南又拱手對眾夥友說:「也托靠眾夥計們了!」

說畢,即出門上車去了。

到天成元票莊時,孫北溟大掌柜也一樣率眾夥友恭立在鋪面門外,隆重迎接。上香敬神規矩,也同先前一樣,只是已從容許多:因為吉利已經搶到,無須再趕趁。敬香行禮畢,回到鋪面,也不再有茶莊那樣的掛牌儀式,康笏南徑自坐到一張太師椅上,看夥友卸去門窗護板,點燃鞭炮。然後,就對一直跟著他的三爺說:「你去綢緞莊、糧莊上香吧,我得歇歇了。」

三爺應承了一聲,便帶了賬房先生,出動車馬儀仗,排場而去。

開市後,字型大小要擺豐盛酒席慶賀。康笏南也得在酒席上跟夥友們喝盅酒,以表示托靠眾人張羅生意。所以,他就先到孫北溟的小賬房歇著。

孫北溟陪來,說:「今年年下,老東台精神這麼好?」

康笏南就說:「大年下,叫我哭喪了臉,你才熨帖?」

「我是說,南巡迴來這麼些時候了,我還是沒有歇過來,乏累不減,總疑心傷著筋骨了。」

「大掌柜,你可真會心疼自己!咱們南巡一路,也沒遇著刀山火海,怎麼就能傷著你的筋骨?你說我精神好,那我教你一法,保准能消你乏累,煥發精氣神。」

「有什麼好法?」

「抄寫佛經。自上海歸來,我就隔一日抄寫一頁佛經,到年下也沒中斷。掌柜的,你也試試。一試,就知其中妙處了。」

「老東家真抄起佛經來了?」

「你這是什麼話?我在上海正經許了願,你當是戲言?」

「老東家,可不是我不恭,就對著那幾頁殘經,也算正經拜佛許願?」

「孫掌柜,你也成了大俗人了?那幾頁殘經,豈是尋常物!那是唐人寫的經卷,雖為無名院手筆跡,可寫得雄渾茂密,八面充盈,很能見出唐時書法氣象,顏魯公、李北海都是這般雄厚氣滿的。即使字寫得不傑出,那也是唐紙、唐墨,在世間安然無恙一千多年!何以能如此?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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