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切難依舊

七月,老太爺傳回過一次話來,說趕八月中秋前後,可能返晉到家。

聽到這個消息,三喜明顯緊張起來。杜筠青見了,便冷笑他:「你說了多少回了,什麼也不怕,還沒有怎麼呢,就怕成這樣!」

三喜說:「我不是怕。」

「那是什麼?」

「走到頭了。」

走到頭了。杜筠青知道這話的意思,可三喜這樣早就慌張了,很使她失望和不快。

「我看他九月也回不來。」

「九月不回來,就天冷了,路途要受罪。不會到九月吧?」

「出去時是熱天,回來時是冷天,老骨頭了,依然不避寒暑。他就是圖這一份名聲。」

「真到冬天才回來?」

「六月出去,八月回來,出去三個月,來回就在路途走倆月,圖什麼?」

「那是捎錯了話?」

「話沒捎錯。可你看上上下下,哪有動靜,像是迎接他回來?」

「那捎這種話做甚?」

「就為嚇唬你這種膽小的人。」

杜筠青完全是無意中說了這樣一句話,一句玩笑話,也能算是帶了幾分親昵的一句話。但她哪能料到,這句話竟然叫三喜提前走到了頭。

杜筠青將三喜勾引成功後,才好像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本來是出於對老禽獸的憤恨,怎麼反而把自己糟蹋了?

所以,自那次與三喜野合後,回來就一直稱病,沒有再進城洗浴。她不想再見到三喜了!她越想越覺得,三喜原來是這樣一個大膽的無賴。他居然真敢。

而她自己,為了出那一口氣,竟然淪落到這一步。這樣自取其辱,能傷著那個老禽獸什麼?你要氣他,就得讓他知道這件事。你怎麼讓他知道?流言飛語,辱沒的只是你這個淫婦。除非你留下遺言,以死相告。

杜筠青真是想到了死。不管從哪一面想,想來想去,末了都想到了死。但她沒有死。一想就想到了死,再想,又覺死得不解氣。

也許,她在心底下還藏著一個不想承認的念頭:並不想真死。

老夫人稱病不出,呂布心裡可就焦急了:老父病情已趨危急,只怕日子不多了,偏在這種關口,她不能再跑回家探視盡孝!看老夫人病情,似乎也不太要緊,只是脾氣忽然暴戾異常。

請了醫家先生來給她診療,她對人家大發雷霆。四爺和管家老夏來問候,她也大發脾氣。對她們這些下人,那就更如有新仇舊恨似的,怎麼都不對,怎麼都要挨罵。

老夫人可向來不是這樣。康家上下誰都知道,這位年輕開通的老夫人沒架子,沒脾氣,對下人更是仁義,寬容。這忽然是怎麼了?

呂布當然知道,老夫人早被老太爺冷落了,就像戲文里說的,早給打進了冷宮。可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也不發脾氣,現在才忽然發了脾氣?或許是因為老太爺不在,才敢這樣發脾氣?

管家老夏很生氣地問過呂布:「你們是怎麼惹惱了老夫人?」

呂布只好把自家的想法說了出來:誰敢惹老夫人!只怕是老夫人自家心裡不舒坦。她總覺著老太爺太冷落她了,趁老太爺不在,出出心裡的怨氣。

老夏立刻呵斥她:「這是你們做下人的能說的話?」

但呵斥了這樣一聲,老夏就什麼也不問了。

看來,老夫人真是得了心病,那何時能醫好?呂布時刻惦記著病危的老父,但也是干著急,沒有辦法。她即使去向老夏言明了告假,在這種時候,老夏多半也不會開恩:老夫人正需要你伺候呢,我能把你打發走?

那天,呂布出去尋一味藥引,遇見了三喜。三喜就慌慌張張問她:「老夫人怎麼了,多日也不使喚車馬進城?」

呂布就說:「老夫人病了,你不知道?」

三喜聽了,居然臉色大變,還出了一頭汗:「病了?怎麼病了?」

呂布看三喜這副樣子,就說:「三喜,你對老夫人還真孝順!剛說病了,倒把你急成這樣。我看,也不大要緊,吃幾服藥就好了。她這一病,我可沒少挨她罵。你是不知道,她的脾氣忽然大了,逮誰罵誰!」

呂布說著,就匆匆走了,並沒有發現三喜還呆站在那裡。

等回到老院,呂布挑了一個老夫人脾氣好的時候,說了聲:「剛才出去碰見三喜了,他還真孝順,聽說老夫人病了,急得什麼似的,臉色都變了。」

呂布本來想討老夫人的喜歡,哪承想自家話音沒落,老夫人的脾氣忽然就又來了,氣狠狠地說:「三喜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不用提他!老夏再來,得叫他給我換個車夫,像三喜這種姦猾的無賴,趕緊給我打發了!」

呂布再也不敢說什麼了。根據近來經驗,你再說一句,老夫人會更罵得起勁。可老夫人一向是挺喜歡三喜的,怎麼現在連三喜也罵上了?呂布心裡就更沉重起來。她知道前頭死去的那一位老夫人,後來也是喜怒無常,跟著伺候的下人,成了出氣筒,那可是遭了大罪了。現在這位老夫人,本來最開通了,不把下人當下人,你有些閃失,她還給你瞞著擋著,怎麼說變就變了?偷偷放你往家跑,這種事怕再不會有了。沒事還找茬兒罵你呢,怎麼還會叫你再搗鬼!萬幸的是,老夫人發脾氣時,還沒有把那件搗鬼的事,叫嚷出來。

只是,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主家要成心把你當出氣筒使喚,那也活該你倒霉。你就是到老太爺那兒告狀,也白搭。越告,你越倒霉。

老院的事,呂布她什麼不知道。只是,她沒有想到,倒霉的角色也叫她攤上了。

但就在罵過三喜不久,老夫人忽然說,她的病見輕了,要進城洗浴一次。許多時候不洗浴,快把她骯髒死了。

呂布聽了當然高興,可也不敢十分高興。老夫人肯定不會允許她再偷著往家跑。她出去告訴三喜套車伺候時,特別叮嚀他,得萬分小心,可不敢惹著老夫人!現在的老夫人,可不是以前那個老夫人了。

三喜聽了,一驚一乍的,簡直給嚇著了。

老夫人出來上車時,四爺和管家老夏都跑來問候:剛見好,敢進城洗浴嗎?要不要再派些下人伺候?

老夫人揮揮手,只說了一句:「不用你們多操心。」

雖然是冷冷的一句,但今天老夫人的情緒還是平靜得多了。在陽光下看,她真是憔悴了許多。

老夏厲聲對三喜和呂布說:「好好伺候老夫人,有什麼閃失,我可不客氣!」

三喜戰戰兢兢地答應著,呂布看了,都有些可憐這後生。

出村以後,三喜依然戰戰兢兢地趕著車。呂布也不敢多說什麼,叫他坐上車轅,或是叫他吼幾聲秧歌,顯見地都不相宜。正沉悶著,就聽見老夫人問:

「呂布,你父親的病,好了沒有?」

呂布忍不住,就長嘆了一口氣,說:「唉,哪能好呢!眼看沒多少日子了,活一天,少一天。蒙老夫人慈悲,上次回去看他時,已吃不下多少東西。」

「那你也不跟他們告假?」

「不是正趕上老夫人欠安,我哪好告假?」

「這可不干我的事!我是什麼貴人,非你伺候不下?」

「老夫人,是我自家不想告假。老夫人待我們也恩情似海,在這種時候,我哪能走?這也是忠孝不能兩全吧。」

「你也不用說得這麼好聽!你想盡孝,就再回去看看,離了你伺候,我也不至淹死在華清池。」

聽了這種口氣,呂布哪還敢應承?忙說:「蒙老夫人慈悲,我已算是十分盡孝了。說不定托老夫人的福,家父還見好了呢。近些時,也沒見捎話來,說不定真見好了。」

「我可沒福叫你托,想回,你就回,不想回,拉倒。」

呂布不敢再搭話,老夫人也不再說話,一時就沉悶起來。三喜一直小跑著,緊張地趕著車,他更不敢說什麼。

這樣悶悶地走了一程,老夫人忽然說:「三喜,你變成啞巴了,不吭一聲?」

三喜驚慌得什麼也沒說出。

呂布忙來圓場:「三喜,老夫人問你呢,也不吭聲!要不,你還是唱幾句秧歌吧,給老夫人解解悶。」

呂布見老夫人也沒有反對,就催三喜:「聽見了沒有,快唱幾句!」催了好幾聲,三喜也不唱。

老夫人冷冷地說:「呂布,你求他做甚!」

老夫人話音才落,三喜忽然就吼起來,好像是忍不住衝動起來,吼得又格外高亢、蒼涼。

酒色才氣世上有,

許仙還願法海留,

白娘子不答應,

水淹金山動刀兵,

為丈夫毀了五百年道行。

呂布聽了,就說:「三喜,你使這麼大勁做甚?還氣狠狠的,就不怕惹老夫人生氣?」

豈料,老夫人卻說:「再唱幾句。」

三喜接著還是那樣使著大勁,氣狠狠地唱:

好比古戲鳳儀亭,

貂蟬女,生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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