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絕處才出智

聽說康老東家和孫大掌柜要在這樣的大暑天南下漢口巡視生意,邱泰基是再也坐不住了。兩位巨頭,採取這樣非常的舉動,那實在是多年少見!這裡面,分明有對他這類不良之徒的不滿。

兩位巨頭都出動了,他還能安坐家中繼續歇假嗎?

所以,在兩位老大人出行前,他就去見了孫大掌柜,請求趕緊派他個遙遠苦焦的庄口,說成甚,他也是不能再歇假了。

「老東台和大掌柜,這樣寬大慈悲,沒有將不肖如我開除出號,已經叫我感激涕零、沒齒難忘了,再厚著臉歇假,那還像天成元的人嗎?」

孫大掌柜聽了他這樣的話,也只是冷冷地說:「不想歇假,你就上班去。那你婆姨呢,她也同意你走?」

邱泰基說:「她同意。就是她不同意,我也得走!」

「哼,不會你剛走,你婆姨她也尋死吧?」

「大掌柜,不用再羞恥我了。」

「那你就去歸化庄口做副幫吧。總號有個剛出徒的小夥友,我也把他派到歸化歷練。你走時,把他帶上。」

大掌柜的冷淡,倒在邱泰基的意料之中,可將他改派歸化,就出大意料。歸化雖在口外,但那也是大庄口,更是康家的發跡地。總號一向委派人員都不馬虎的。大掌柜將他貶到那裡,是不是尚有一息厚愛在其中?所以,邱泰基聽了,更加感激涕零。

六月初三,老東家和大掌柜前腳走,第二天六月初四,邱泰基就帶了那個小夥計,踏上了北上口外歸化城的旅途。

邱泰基的女人姚夫人,在心裡哪能捨得男人走?半年的假期,只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又扔下她遠走久別,這還是向來不曾有過的事。從上月初七,到這月初三,這二十六天又是怎樣度過的!她苦等了三年,終於等回來的男人,一直就是個丟失了魂靈的男人。先是丟了魂靈,一心想死;後來,總算不想死了,可魂靈依舊沒有招回。

守著一個丟了魂靈的男人,你是想哭都沒有心思。連那相思的濃愁也沒有了。這是怎樣冰冷的一個夏天啊!

等了三年,苦等來的,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冰冷的夏天?

直到他決定要提前上班去,才好像稍微有了幾口活氣。問她願意不願意?你真是變成活死人了,這還用問!可攔住不叫他走,只怕這點兒活氣又沒了。你想走,就走吧。不走,你也是個活死人!

臨走的那一夜,男人的心思已經到了口外的歸化。他說,夏天的歸化,涼快。又說,他已經有十多年沒去過歸化了。還說,東家的三爺正在歸化。就是不說又要分離三年!就要分離三年了,依然是活死人一樣。

初四那天大早,她把男人送出了水秀村。她沒有哭,只是望著男人走遠,只是想等著男人回頭望一眼。

可他就沒有回頭。

只有冰冷的感覺,沒有想哭的心思。

邱泰基受了這次打擊,減股,遭貶,終於不愛排場了。他決定不死以後,就對姚夫人說:「你不想使喚許多下人,就挑幾個中意的留下,其餘都打發了吧。」姚夫人心裡說,你減了股,就是想排場,哪有富裕銀錢?不過,她不想叫已經丟了靈魂的男人,眼看著遣散仆佣,一派凄涼。現在,男人已經走了,姚夫人開始做這件事。

邱泰基一走,這處大宅大院里,其實就剩下了兩位主人:姚夫人和她九歲的女兒。公婆已先後謝世,大伯子更是自立門戶。姚夫人揣著冰冷的心思,大刀闊斧地將仆佣削減了,只留了兩男兩女四個下人。兩個女僕,一個中年的,管下廚,洗衣,家又在本村,夜晚不在邱家住宿;一個年輕的,在跟前伺候姚夫人母女。兩個男僕,一個上年紀的瘸老漢,有些武藝,管看門守夜;一個小男僕,管擔水,掃院,採買,跑佃戶。

這四個仆佣,都是極本分老實,又長得不甚體面的人。那兩個女僕,都帶著幾分憨相;那個瘸老漢,更不用說了,不但瘸,還非常不善言語,整天說不了幾句話。相比之下,只是那個小男僕,機靈些,也生得體面些。他除了做些力氣活,還得跑外,太憨了,怕也不成。

總之,姚夫人留下的四個仆佣,叫誰看了,都會相信,她要繼續忠貞地嚴守三年的婦節。

這也是一般商家婦人的慣常做法。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這些孤身守家的商家婦,實在是比寡婦還要難將息。市間對寡婦的飛長流短,也不過傷了寡婦自家,可商家婦惹來流言飛語,傷著的就還有她的男人,三年後那是要活眼現報的。在那一個接一個的三年中,她們是有主的寡婦。所以,為了避嫌,她們不光是使喚憨仆丑佣,就是自己,平時也布衣素麵,甚至蓬頭垢面,極力遮掩了生命的鮮活光彩。

晉俗是一流俊秀的男兒都爭入商號。這些一流的俊秀男兒,當然也都是先挑美女娶。這樣,商家總是多美婦。美婦要遮掩自己的光鮮,那是既殘酷,又有難度。就是蓬頭垢面吧,其實也只是表明一點自家的心志,生命的光鮮又怎麼能遮掩得了。於是,有公婆的人家,公婆的看守,那就成了最嚴的防線。只是,公婆的嚴酷看守,也常常激出一些婦人的悲烈舉動。

旅蒙第一商號大盛魁,在道光、咸豐年間,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大掌柜王廷相。當年他做普通夥計的時候,丟在家裡的年輕媳婦,就是在公婆的嚴守下,居然生下了一個野合的嬰兒。這個不幸的小生命,不僅被溺死,死嬰還被盛怒的婆婆暗中匿藏,腌在鹹菜壇內,留給日後下班回家的王廷相作罪證!

邱泰基是那樣一個俊雅的男人,姚夫人當然也是一位美婦。不過,邱家公婆在世的時候,姚夫人與他們倒是相處得很好。因為她是太滿意自己的男人了,有才有貌有作為,對她又是那樣的有情,到哪兒去找這樣好的男人呢?她再苦,也甘願為他守節了。就是公婆相繼過世之後,她也是凜然守家,連一句閑話也惹不出來。

這一次,男人是這樣狼狽歸來,又這樣木然去了。家宅更忽然大變,一片凄涼。姚夫人的心裡雖然滿是冰冷,卻再也生不出那一份凜然了。

男人,男人,為你苦守了這樣許多年,你倒好,輕易就把什麼都毀了。你還想死,這樣絕情!這都是因為什麼?就是因為你的絕情!我在家長年是這樣的凄苦,你呢?你是出必輿,衣必錦,宴必妓!宴必妓,宴必妓,這可不光是那些嫉妒你的老幫給你散布流言,連孫大掌柜也這樣說你。

孫大掌柜親口對我這樣說你!你絕情地上了吊,我問孫大掌柜你為什麼要死,孫大掌柜就說,你宴必妓!

就是因為你宴必妓,這個家幾乎給毀了。

我知道,孫大掌柜這樣揭你的短,是要我責罵你,嚴束你。可我什麼都沒有說你。不是我不敢說你,是怕說了,你又去死。你就這樣絕情啊,只是想丟了我,去死?!

姚夫人真是一個剛烈的女人。邱泰基木然地走後,她守著這凄涼冰冷的家,沒有幾天,就決定要做一件叛逆的事。

她嫁給邱泰基已經這樣許多年,只是生下一個女兒。就是千般喜歡這個女兒,也只是一個女兒。有一天,絕情的男人真要丟了她,只管他自家死去,那叫她去依靠誰!她是早想生一個兒子了,男人也想要兒子,公婆在世的時候,更是天天都在想望孫子。可她長年守空房,怎麼能生齣兒子來!每隔三年的那半年佳期,哪一回不是滿懷虔誠,求天拜地,萬般將息,可自從得了這個女兒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了。

姚夫人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男人,對不起邱家。她怎麼也成了不長莊稼的鹽鹼地?好在公婆和男人對她並無太大的怨言。因為周圍的商家婦人中,這種不長莊稼的鹽鹼地那是太多了。駐外頂生意的商家,人丁大多不旺。沒有兒女的多,過繼兒女的多,買兒買女的多。還有就是因偷情野合造成墮胎、溺嬰的,也多。

姚夫人是個生性好強的女人,她一直不願意過繼個男丁來,更不願買個男嬰來養。何況,邱泰基弟兄兩個,又都是長年駐外的生意人,老大門下也僅得一子,談何過繼?她一直祈望自己能養出一個親生兒子,不使自家的門下絕後。只有那樣,她才能對得住有才有貌又有情的男人吧。

現在發生了這樣的突變,姚夫人感到自己對男人的熾烈情思已經冰冷下來。男人絕情地放棄了這半年的佳期,可她自己已經年過三十,正在老去。再不生養一個男丁,她就將孤老此生了。這樣絕情的男人,這樣孤單的女兒,能將自己的後半生託付給誰?這一次,短短二十多天的佳期,守著一個丟了魂靈的木頭男人,更不要指望有生養的消息了。

男人已遠去,三年不歸期。要再生養,那就只有一條路,偷情,野合。

可她怎麼能走這條路?

那是多少商家婦走了的路,也是一代又一代都斷不了的路。商家婦人偷情的故事,已經聽了多少!流傳在婦人中的這種故事,有悲有喜,有苦有甜,有血淚,也有肝膽,有爛婦,也有痴情殉情的女人。那裡面有太多凄慘的下場,但也有多少偷情的智慧和機巧。常聽這些故事,你只要想偷情,你就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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