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巡漢口

光緒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康家德新堂的康笏南,由天成元大掌柜孫北溟陪了,離開太谷,開始了他古稀之年的江漢之行。

他們的隨從,除了德新堂的老亭和包世靜武師,又雇了鏢局的兩位武師和四個一般的拳手。天成元柜上也派出了三位夥計隨行,一位管路途的賬目,其他兩位就是伺候老東家和大掌柜。康笏南也不讓雇轎,只是雇了四輛適宜走山路的小輪馬車。他,孫大掌柜,老亭,各坐一輛,空了一輛,放盤纏、行李、雜物。其他人,全是騎馬。

那是一個輕車簡行的陣勢。

當天起程很早。德新堂的老夫人、四位老爺、各房女眷,以及本家族人,還有康家旗下的票莊、茶莊、綢緞莊、糧庄的大小掌柜夥友,總有六七十號人聚來送行。康笏南出來,徑直上了馬車,也沒有向送行的眾人作什麼表示,就令出動了,彷彿並不是去遠行。

送行的一干人,眼看著車馬旅隊一步一步遠去,誰也不知該說什麼話。要有機會說,當然都是吉利話。可誰心裡不在為老太爺擔心?康笏南準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也不給眾人說話的機會。等老夫人回府後,大家就靜靜地散了。

不過,康笏南和孫北溟聯袂出巡這件事,當天就在太谷商界傳開,很被議論一時。各大商號,尤其是幾大票號,都猜不出康家為何會有此大舉動。因為在近年,西幫的財東也好,總號的大掌柜也好,親自出外巡視生意,已是很罕見了。財東老總一道出巡,又選了這樣的大熱天,那就更不可思議。康家生意上出了什麼大事,還是要謀劃什麼大回合?

但看康家天成元票莊,卻平靜如常。這反倒更引起了各家猜測的興趣,紛紛給外埠碼頭去信,交待注意康家字型大小動靜。

想猜就猜吧,這本也是康笏南意料之中的反應。

康家遠行的車馬旅隊,那日離了康莊,也是靜靜地走了一程。其時已近大暑,太陽出來不久,熱氣就開始升上來。柜上的夥計、包師傅、老亭,不時來問候康笏南,弄得他很有些生氣。

「你們還是想攔擋我,不叫我去漢口?小心走你們的路吧,還不知誰先熱草了呢!」

康笏南實在也沒有感到熱,心裡倒是非常的爽快。

他對出門遠行,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喜愛。只要一上路,不僅精神爽快,身體似乎也會比平時格外地皮實。他一生出遠門多少次,還不記得有哪次病倒在旅途。西幫過人之處就是腿長,不畏千里跋涉。康家幾位有作為的先祖,都是擅長遠途跋涉的人。康笏南早就覺得,自己的血脈里,一定傳承了祖上這種擅長千里跋涉的天性。年輕時,在口外的荒原大漠里,有好幾次走入絕境,以為自己已經不行了。奇怪的是,一旦絕望後,心裡怎麼會那樣平靜,怎麼會有那樣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就像把世間的一切,忽然全都卸下來,輕鬆無比,明凈無比。

跟著,一種新鮮的感覺,就在不知不覺間升騰起來。

父親告訴他,那是見神了,神靈顯聖了。

他自己倒覺得,那是種忽然得道的感覺。

顯聖也好,得道也好,反正從此絕境沒有再絕下去,一切也都沒有終結,而是延伸下來,直到走出來,尋到水或發現人煙。

康笏南曾經將這種絕境得道的感覺,告訴了三子康重光。老三說,他也有過這種感覺!這使康笏南感到非常欣慰。三爺也是一位天生喜歡長途跋涉的人。在康笏南的六個兒子中,惟有這個三爺,才是和他、和祖上血脈相承的吧。

三爺這次到口外,是他自己要去的,康笏南並沒有攆他去。去了很久了,快一年了吧。原以為去年冬天會回來,但沒有回來。三爺要在家,康笏南會帶了他,出這趟遠門。現在,也不知他是在庫倫,還是在恰克圖。

不到午時,炎熱還沒有怎麼感覺到,就行了四十里,到達第一站白圭鎮。

白圭位於由晉通陝、通豫兩大官道的交叉處,系一大鎮。依照康笏南的意思,既沒有進官家的驛站,也沒有驚動鎮上的商家,只是尋了一家上好的客棧,歇下來,打茶尖。打算吃頓飯,避過午時的炎熱,就繼續上路。

康笏南和孫北溟剛在一間客房坐定,一碗茶還沒有喝下,就有鎮上的幾位商號掌柜求見。孫北溟體胖,已熱得渾身是汗,臉也發紅了,有些不想見客,就說:「誰這樣嘴長,倒把我們嚷叫出去了!」

康笏南沒有一點疲累之相,笑了笑說:「白圭巴掌大一個地方,我們不嚷叫,人家也會知道。叫他們進來吧。」

三四位掌柜一進來,一邊慌忙施禮,一邊就說:「兩位是商界巨擘,路過小鎮,也不賞我們一個招呼?我們小店寒酸吧,總有比客棧乾淨的下處。不知肯不肯賞光,到我們柜上吃頓飯?」

孫北溟想推辭,康笏南倒是興緻很高。一一問了他們開的是什麼字型大小,東家是誰。聽說一家當鋪,還是平遙日升昌旗下的,就說:「那就去吃你一頓。只我和孫大掌柜去,不喝你們的酒,給吃些結實的茶飯就成,我們還要趕路。」

當鋪掌柜忙說:「那真是太賞臉了!可今天不必趕路了吧?你們往河南去,前面五十里都是山路,趕黑,也只能住盤陀嶺上。何不明日一早起程,翻越盤陀嶺?」

康笏南說:「這就不勞你們操心了。頭一天出行,怎麼能只走四十里?」

掌柜們力邀兩位巨頭,移往字型大小歇息,康笏南推辭了,說:「不想動了,先在此歇歇,吃飯時再過去。」

地主們先後告辭。孫北溟笑康笏南:「這麼有興緻,禮賢下士!」

康笏南說:「我是要叫他們傳個訊,把我們出巡的事,傳給日升昌。」

孫北溟又笑了,說:「傳給日升昌吧,能怎?日升昌的財東李家,有誰會效法你?說不定,他們還會笑你傻。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他也不會像我這樣,對你老東家言聽計從。日升昌的掌柜們,有才具沒才具,都霸道著呢!」

康笏南嘆了口氣,說:「他日升昌以『匯通天下』耀世百年,及今所存者,也不過這霸道二字了。日升昌是西幫魁首,它不振作,那不是幸事。我以此老身,拉了你,做這樣的遠行,實在也是想給西幫一個警示。」

「人家誰又聽你警示?」

「我們也只能儘力而為吧。」

在吃飯的時候,康笏南當著鎮上十幾位掌柜,果然大談世事日艱,西幫日衰,真是苦口婆心。對康笏南的話,這些小掌柜雖也大表驚嘆,可他們心裡又會怎麼想?他們傳話給商界,又會怎樣去說?孫北溟真是沒有底。

飯畢,回到客棧,康笏南立刻酣然而睡。孫北溟倒感疲累難消,炎熱難當,久久未能入睡。

起晌後,即啟程向子洪口進發。不久,就進山了,暑氣也稍減了。

康笏南望著車外漸漸陡峭的山勢,心情似乎更好起來。他不斷同車倌交談,問是不是常跑這條官道,一路是否安靜,以及家中妻小情形。還問他會不會吼幾聲秧歌道情。車倌顯得拘束,只說不會。

暑時,正是草木繁茂、綠蔭飽滿的時候。陡峭的山峰,被綠蔭點綴,是如此的幽靜、悠遠,很給人一種清涼之感。

車輿帶雲走,

關山恣壯行。

康笏南忽然拾得這樣兩句,想續下去,卻再也尋覓不到一句中意的了。在長途跋涉中,他愛生詩興,也愛借旅途的寂寞,錘鍊詩句。所以,對杜工部那句箴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康笏南有他的新解:讀萬卷書,不必是儒;行萬里路,才成詩聖。萬里行程,那會有多少寂寞,可以從容尋詩煉詞!可惜,康笏南也知道自己不具詩才,一生行路豈止萬里,詩卻沒有拾得多少。所得詩章,他也羞於收集刻印。今日拾得的這兩句,低吟幾回,便覺只有三字可留:「帶雲走」。

此三字,很可以篆一新印。

康笏南正在尋覓詩句的時候,孫北溟才漸有了些睡意,坐在顛簸的車裡,打起盹來了。

包世靜武師,一直和鏢局兩位武師相隨而行。這兩位武師,一位姓郭,是車二師傅的入門徒弟。另一位姓白,也是形意拳高手。說到此去一路江湖情形,鏢局的武友說,不用擔心,都是走熟的道。西幫茶馬,早將這條官道佔住了;江湖上,也靠我們西幫吃飯呢。

包世靜忽然問:「時下流行的義和拳呢,二位見識過沒有?」

白武師說:「包師傅還沒有見識過?豫省彰得府的涉縣,即有義和拳設壇,只是,我們此行並不經過。」

「涉縣已有拳民?那離我們晉省也不遠了!」

白師傅說:「涉縣的義和拳,由直隸傳入,還不成氣候。義和拳,就是早年的八卦拳。再往前,就是白蓮教,在豫省有根基。與我們的形意拳相比,他們那八卦拳,不是武藝,而是教幫。春天,我們走鏢黎城,入涉縣。聽說我們是拳師,被邀到鄉間比武。武場不似一般演武的擂台,是一打麥場間插滿黃旗,上面都畫了乾卦。列陣聚在四方的人眾,都頭包黃巾,黃巾之上亦畫了乾符。一個被他們喚做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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