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院深深

德新堂一年四季都吃兩頓飯,這在那個時代是比較普遍的。像康家這種大戶,一早一晚要加早點、夜宵就是了。但康家一直實行男女分食,卻是為了不忘祖上的貧寒。

鄉間貧寒農戶,有吃「男女飯」的習俗。即為了保證男人的勞動力,家做兩樣飯,男吃干,女吃稀;男吃凈糧,女吃糠菜。康家祖上發跡前,也是如此。發跡後,為了不忘本,就立了家規,不棄男女分食:家中的男主,無論長幼,要在「老伙」的大廚房用膳;各房女眷,就在自家的小廚房吃飯。大廚房自然要比小廚房講究得多。可經歷幾代的演進,這一祖規反倒變為大家氣象,男主在大廚房用膳,成了太隆重,太正經,也太奢華的一種排場。以致一些男主就時常找了借口,躲在自家女人的小廚房吃喝,圖一個可口,隨便。遇了節慶,或有賓客,不得已了,才去大廚房就膳。

康笏南對這種「敗象」一直不滿意,但他又不能天天頓頓坐鎮。他一到大廚房坐鎮用膳,六位爺,諸位少爺,都不敢不到。可他一頓不來,他們就放了羊。聽說只有四爺最守制了,也不是頓頓都來。康笏南平時也不來大廚房用膳,但不是躲進了老夫人的小廚房,是管家老夏專門為他立了一間小廚房。他老邁了,吃不了油膩生硬的東西。各位爺們年紀輕輕,怎麼都想跟他比!

不過,自從那天率四位爺,演戲一般奚落了那位可憐的邱掌柜,康笏南就再沒有在自己的小廚房用過餐。一日兩餐,他都按時來到大廚房,一絲不苟,隆重進膳。這樣一來,各房的老少爺們也都忽然振作起來,按時出來進餐。

為了按時進餐,其他方面也得按時守時,康府氣氛一時變了個樣似的。

老夫人杜筠青也感到氣氛忽然異樣。她有些看不大明白,但沒有多問。再說,去問誰呀?康笏南不願多說的事,她問也是白問。她身邊的下人,也不會多說。

這天,還不到巳時,杜筠青就提前在自己的小廚房吃過早飯,往小書房去問候了康笏南,說:「你不出門吧?我今天進城洗浴。」

康笏南正在小書房門口練拳,沒有停下來,只哼了一聲。

杜夫人也沒有多停留,就返回老院的大書房,也就是她平時住的地方。她的隨身女傭呂布,已經將進城洗浴所需的一切收拾妥了。不久,另有女傭進來說:「老夫人,馬車已經在門外等候,不知預備什麼時候起身?」

呂布急忙說了聲:「這就走。」

於是,杜筠青由呂布伺候著,穿廳過院,逶迤而行,出了德新堂向東的那座旁門,登上一輛鑲銅裹銀的大鞍轎車,年輕英俊的車倌,輕輕一抖韁繩,馬車就威風地啟動了。

馬車出了村,走上靜謐的鄉間大道,呂布就從車轎里移出來,坐到車轅邊。車轎雖寬大,畢竟天熱了,兩人都坐在裡面,她怕熱著老夫人。她又招呼車倌:「喜喜,也上來跨轅坐了吧,趁道上清靜。」

「今天是怎麼了,這麼巴結我?」

「不識抬舉,拉倒!」

康家有不用年輕女傭的家規。呂布是比老夫人杜筠青還要年長几歲的中年女人了,她招呼比她更年輕的車倌,也就沒有多少顧忌。而且,杜筠青也一向不喜歡威嚴,允許她身邊的下人活潑、隨便。她自己有時也喜歡出點兒格。

車倌叫三喜,他應承了一聲,就輕輕一跳,跨另一邊車轅坐了。

兩匹高大漂亮的棗紅馬,毛色就像是一水染出來的,閃著緞子般的光亮。此時又都稍有些興奮,但節奏不亂,平穩前行。

這樣輕車簡從,行進在靜謐的鄉間大道,杜筠青感到非常適意。

她初到康家時,每出行,管家老夏都給她套兩輛車,一輛大鞍車她坐,一輛小鞍車跟著,給伺候她的呂布她們坐。每車又是一個趕車的,一個跟車的,倆車倌。進城洗一趟澡,就那樣浩浩蕩蕩,不是想招人討厭嗎!沒有浩蕩幾次,她就堅決只套一輛車,女傭也只要呂布一人。車倌要一人行不行?老夏說,那跟莊戶人家似的,哪成!她又問呂布,呂布說,怎麼不行,成天跑的一條熟道,喜喜他能把你趕到溝里?杜筠青知道,呂布是想討她喜歡,但還是堅決只留下三喜一個車倌。康笏南對她這樣輕車簡從,倒是大加讚賞。他有時出行,也是一車,一仆,一車倌。

杜筠青的父親杜長萱,曾任出使英法大臣曾紀澤的法語通譯官多年。出使法京巴黎既久,養成了喜愛洗浴的嗜好。杜筠青的母親是江南松江人,也有南人喜浴的習慣。所以,杜筠青從小慣下了毛病:不洗浴,簡直不能活。給康笏南這樣的巨富做了第五任續弦夫人之後,她就照父親的建議,要求康家在自己的宅第內,建造一座西洋式樣的浴室。

康笏南開始答應得很爽快,說:「在自家宅院建一座西洋澡堂,太谷還是第一家吧?建!西洋工匠,就叫杜家給雇。」但沒過多久,康笏南就改口了,說按風水論,康宅忌水,不宜在宅內建澡堂。他主張在城裡最講究的華清池澡堂,為康家專建一間女浴室,那跟建在家中也一樣,想什麼時候用,就什麼時候去。

哪能一樣呢,洗浴一次,還得興師動眾的,跑十多里路,進一趟城。杜筠青雖不滿意,也只能如此了,她怎敢擔當了損壞康家風水的罪名。

那是光緒十三年吧,太谷城雖然繁華之至,可城裡的澡堂還沒有一家開設女部。杜筠青這樣隆重地進城洗浴,竟為太谷那些富商大戶開了新排場,各家女眷紛紛效仿。一時間浴風涌動,華車飄香,很熱鬧了半年。這使杜筠青十分振奮,她是開此新風的第一人啊。只是,半年之後,熱潮就退了。能堅持三五日進城洗浴一回,又堅持多年不輟的女客,也沒剩下幾人。

太谷水質不好,加上冬季漫長寒冷,一般人多不愛洗浴,女人尤甚。但那些高貴的婦人,居然也不能愛上洗浴,她無法理解。不管別人怎樣,她是必須洗浴的,不如此,她真不能活。

倒是近年來,大戶人家的一幫小女子們,又興起洗浴風來,使華清池女部重又熱鬧起來。

往年到天熱時候,杜筠青不是天天,也要三天兩頭地進城。近日天已夠熱,只是見康笏南忽然嚴厲異常,全家上下都跟著緊張,她也不好意思天天出動了。已經隔了兩天,她實在不能再忍耐,這天便早早出動,上路進城洗浴。

幽靜的田園裡,除了有節奏的馬蹄聲,就是偶爾傳來的一陣蟬鳴。走出康家那深宅大院,杜筠青總是心情轉好。離開康莊還沒多遠,她就對三喜說:

「三喜,你再唱幾句太谷秧歌吧,有新詞兒沒有?」

三喜看了看呂布,說:「她今天像丟了魂似的,我一唱,還不嚇著她?」

呂布慌忙說:「誰丟了魂了?老夫人叫你唱,你就唱你的,損我做甚!」

杜筠青也說:「三喜你不用管她,早起我說了她幾句,她心裡正委屈呢。不用管她。」

三喜就跳下地,一邊跟著車走,一邊就唱了起來:

我寫一字一道街,

呂蒙正掛蘭走過齋,

關老爺蒲州把豆腐買,

哼么的咳么的丟得兒丟得兒哼咳衣大丟——

劉備四川買草鞋。

呂布說:「唱過多少遍了,老夫人想聽新詞兒,你有沒有?」

杜筠青說:「唱得好,那哼哼咳咳,就難呢。」

三喜說:「我再給老夫人吼幾句。」

流行在祁太平一帶的這種平原秧歌調,雖然較流行於北部邊關一帶的山地二人台、信天游、爬山調,要婉轉,悠揚,華麗,可它一樣是放聲在曠野,表演在野台上,所以脫不了野味濃濃的「吼」。三喜又是邊趕車邊唱,不「吼」,出不來野味,也蓋不住馬蹄聲聲。

先生家住在定襄的人,

自幼兒南學把書攻,

五經四書我全讀會,

臨完就捎了一本三字經,

哎吼咳呀——

皇曆上我認不得大小盡。

「唱的儘是些甚!」呂布顯然有些焦躁不安。

「你想聽好聽的,我給你唱!」三喜唱得才來了勁。

家住在山西太谷城,

我的名兒叫於鳳英,

風流才貌無人來比,

學針工,數我能,

描龍刺繡數我精,

心靈靈手巧巧就數頭一名。

杜筠青見呂布那種焦慮不安的樣子,就對三喜說:「看呂布她今天不高興,你就不用唱了。」

呂布忙說:「喜喜,你快給老夫人唱吧,不用管我。」

三喜就又吼了兩聲:

忽聽得老伯伯一聲喚,

嚇得我蘇三膽戰心寒……

杜筠青沒有想到三喜唱出這樣兩句,忙說:「不用唱了,快不用唱了。」

原來呂布心神不寧,是聽說家裡老父病重卧床了。但她不敢告假。她有經驗,在老太爺這種異常威嚴的時候,千萬不能去告假。一告假,你就再也回不來了。在康家她雖是仆佣下人,但因為貼身伺候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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