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學胡雪岩

康莊本來不叫康莊,叫磨頭。因為出了一家大戶,姓康,只是他一家的房宇,便佔了村莊的一大半,又歷百十年不衰,鄉間就慢慢把磨頭叫成了康家莊。再到後來,全太谷都俗稱其為康莊了,磨頭就更加湮沒不聞。

康氏家族當然很為此自豪,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一種演進。但康家德新堂的當家人康笏南,總覺這有些霸道,至少是於這方風水,不夠恭敬。

德新堂,其實也就是康笏南他自己家室的堂號。那時代晉地的富商大戶,很喜歡這樣一種風雅,有子弟長成、娶妻、立家,就要賜一個高雅的堂號給他,就像給他們的商號,都要起一個吉利的字型大小名一樣。「德新」二字,據說取自於《易經大傳》中「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一句。康笏南頂起德新堂這個堂號,已經五六十年。五六十年前,在他剛剛成人的時候,磨頭似乎就沒有多少人那樣叫了。但康笏南與外人交往,無論是官場人物,還是商界同儕,一直都堅持自稱:磨頭康笏南。他這樣做,就是為了對磨頭保持一份敬畏。

康氏家族的庭院房宇,堂堂皇皇地佔去了康莊的一大半,其中的大頭,也是德新堂。德新堂的那座超大宅第,是三百六十來間房舍散漫而成。但在這樣的大宅院第,也只是有一座不高的門樓,三四座更局促的更樓、眺樓,別的,都是比鄉鄰高不了多少的房舍,再沒有一座壓人的高樓。那似乎也是康家留給磨頭的一份厚道。

德新堂的正門門樓不高,也不華麗,圓碹的大門上,卧了更矮的一層樓,只不過是一點象徵。門洞倒是很寬綽,出入車馬轎輦,不會受制。兩扇厚重的黑漆大門上,漆了一副紅地金字的對聯,每邊只三個字:

德不孤

必有鄰

沒有橫額,更沒有在一般大戶人家門頭常見的「大夫第」、「武游擊」一類的匾額。門朝南開,門前也開闊,遠處的鳳凰山逶迤可見。

進入正門,倒有一座很高大的假山擋著。這假山的造勢,像是移來一截懸崖峭壁。上面平坦,還點綴了一間小小的涼亭,旁有曲折的石階,可以拾級而上。前面卻是陡峭異常,越往下,越往裡凹陷,直到凹成一個山洞。

繞過這座奇兀的假山,是個小花園似的院落,由一圈游廊圍著。東西兩廂,各有一個月亮門。正北,是德新堂的儀門,俗稱二門。重要賓客,即在此下車下馬。

光緒二十五年五月初九,德新堂各房的大小爺們,差不多全聚集到了假山後、儀門前。他們顯然是等候著迎接重要的客人。

德新堂子一輩的六位老爺,正有兩位不在家。一位是三爺康重光,他正在口外的歸化城巡視商號,走了快一年了。春天,曾經跟了歸化的駝隊,往外蒙的前營烏里雅蘇塔跑了一趟。說是還要往庫侖至恰克圖這條商路上跑一回,所以還沒有歸期。另一位是五爺康重堯,春末時節才攜了五娘,到天津碼頭遊歷去了。

在家的四位都到了。因為大管家老夏向他們傳老太爺的話時,說老太爺也要親自去迎客,各位是必須到的。還說,老太爺今天要穿官場的補服,頂有功名的老爺,自然也不能穿常服出來。這就把氣氛弄得有些不同尋常。

到底是誰要來呢?

老夏沒有說。老爺們也沒有問。他們只是穿戴整齊,默默地出來了。

大老爺康重元,幼小時患過耳疾,沒治好,失聰了。他不是天生聾啞,失聰後仍會說話,所以給他捐個官還是可以的,但大老爺他一直搖頭不要。他耳聾以後就喜歡習《易》,研習了三四十年了,可能把什麼都看透了。今天大老爺出來,還是平常打扮,一臉的沉靜。

二爺康重先,小時身體也不成,軟差得很。康笏南就叫他跟了護院的武師,練習形意拳。本來是為了叫他健身強體,不想他倒迷上了形意拳武藝,對讀書、習商都生不出興趣了。如今在太谷的武林中,二爺也是位有些名氣的拳師。給他捐官,就捐了個五品軍功。他對官家武將穿的這套行頭,覺得非常拘束,好像給廢了武功似的,一直硬僵僵地站在那裡。

四爺康重允,特別性善心慈,他就習了醫,常常給鄉人施醫送葯。他捐有一個布政司理問的虛銜,所以也穿戴了自己的官服官帽,靜靜地候在那裡。

六爺康重龍最年輕,他已是通過了院試的生員,正備考明年的鄉試。不要說德新堂了,就是整個磨頭康氏,入清以來也還沒有一位正途取得功名的人。六爺很想在明年的秋闈,先博得一個正經的舉人回來。他不知道今天又是什麼人來打擾,露出了滿臉的不高興。

除了這四位老爺,出來等著迎接客人的,還有康氏家館的塾師何開生老爺和在德新堂護院的拳師包師傅,當然還有管家老夏,以及跟隨著伺候老爺們的一幹家仆。老爺們都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言聲。僕人們的走動更是輕聲靜氣,這就把氣氛弄得更異常了。

到底是誰要來呢?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想問,直到盛裝的康笏南出來,也和大家一樣,站在了假山後、儀門前,他們才真正起了疑問。

康笏南捐納的官銜,是花翎四品銜補用道。他今天著這樣一身官服出來,那一定是迎接官場大員。迎接官場大員,至少應該到村口遠迎的。可老太爺盛裝出來,卻也站到這裡不動了。

大家都看出來了,老太爺今天的臉色很嚴峻,好像是生了氣。

那是生誰的氣呢?就要如此隆重地迎接官場客人了,怎麼還能這樣一臉怒氣?是生即將到來的這位官員的氣嗎?那為什麼還要請他來?這都不像是老太爺一向的做派。

一直貼身伺候康笏南的老亭,搬來一把椅子,請他暫坐。他堅決不坐。

那氣氛就更可怕了。

幸好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明麗的陽光照到假山上,把那一份奇峻似乎也柔化了。從假山頂懸垂下來的枝枝蔓蔓,掛碧滴翠;山腳下的一池荷花,不但擠滿了亭亭碩葉,三五朵新蕾也挺拔而出。天空明凈、高遠。

在這樣美好的時光里,到底出了什麼事?

終於有個僕人從假山前跑過來了。沒等他開口稟報,老夏就急忙問:

「來了嗎?」

「來了,來了,車馬已進村了。」

坐的是車馬,不是大轎,那會是何等大員?或許是什麼大員的微服私訪?只是,這時的康笏南依然是一臉的怒氣,而且那怒氣似乎比剛才更甚了。大家越發猜不出將要發生什麼事。

盛裝又盛怒的康笏南,移動到靠近儀門的地方,垂手站定了。老夏招呼何舉人,挨康笏南站過去。之後,大老爺、二爺、四爺、六爺就依次跟過去,站定了。最後是包師傅、老夏、老亭。一字排下來的這個迎賓隊列,場面不小,只是靜默得叫人害怕。

大門外,很快就傳來了車馬聲,威風的車馬聲。

車馬停了,沒有進大門。

除了康笏南,大概所有迎賓的人,這時都一齊盯住了假山:到底是誰要來呢?

先傳來了太單薄的腳步聲,不是前呼後擁,腳步雜沓,是孤孤單單的,彷彿就一個人。連個僕人也不帶?

就是一個人,一個穿了常服的太普通的人,出現在假山一側。如此隆重迎接的,就是他嗎?大家還沒有把這個太普通的來客看清,忽然就見老太爺躬了身,拱起手,用十分嘹亮的嗓音喊道:

「受花翎四品銜補用道康笏南,在此恭候邱大人大駕!」

老太爺用如此洪亮的聲音,向這個太普通的來客報名,正叫大家感到驚異,就見這個邱大人忽然匍匐在地,撲下去的那一刻,就像是給誰忽然踹了一腳,又像是將一瓢水忽然潑到地上了。

老太爺依然做躬身作揖狀,依然用洪亮的嗓音說道:

「邱大人你快請起吧,不用給我跪。你排場大了,該我們給你跪!」

「老東台,康老東台——」伏地的邱大人,已經是大汗淋漓了。

「邱大人你排場大了,出必輿,衣必錦,宴必妓,排場大了。」

「老東台——」

「邱大人,你今天怎麼不坐你的綠呢大轎來?」

伏地的邱大人已在瑟瑟發抖,誰都能看得出來。

「你好排場,你就排場。你喜愛坐綠呢大轎,你就坐!」

「康老東台——」

「你想嚇唬老陝那頭的州官縣官,你就嚇唬。這一路回來,老陝那頭的州官縣官,有幾家把你當上鋒大員迎接來?」

「臨潼迎接沒有?」

「潼關迎接沒有?」

「到咱山西地面了,你該早報個信,我去迎接你邱大人呀!」

「老東台,老東台——」

康笏南甩下這一串既叫人感到疑惑,又叫人害怕的話,轉身憤然離去了。老亭緊隨著,也走了。匍匐在地的這位邱大人,抬頭看看,驚慌不可名狀。愣了片刻,就那樣匍匐著跪地爬行,去追康笏南了。

管家老夏忙過去說:「邱掌柜,你不用這樣,起來走吧!」

但那邱掌柜好像沒有聽見,依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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