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利默里克

頗具戲劇性上場的這位好心腸婦人,究竟是什麼人呢?大家就是看到她衝進火里,捨命也要把這孱弱的孩子從死神手中搶救出來,誰也不必感到驚訝,她的舉動極富舞台上的那種信念。她抱著孩子朝馬車走去,老實說,即便是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不會摟得更緊了。貼身女僕要她丟下這寶貴的累贅,但無濟於事……絕不……絕不……

「不,愛莉莎,你別管!」她朗聲重複道。「他是我的了……老天讓我把他從那失火房子的廢墟里拉出來……謝謝,謝謝,我的上帝!……噢!寶貝!……寶貝!」

寶貝嗆個半死,呼吸還困難,眼睛閉著,張著嘴喘息,需要空氣,需要新鮮空氣,他剛才幾乎被火災的濃煙窒息,現在又差點被他救命恩人旋風般的柔情窒息了。

「火車站,」她回到車上,對車夫說,「火車站!……一枚金幣……不能誤了9點47分的火車!」

對這樣許諾,車夫不會無動於衷:須知在愛爾蘭,小費完全是一種社會慣例。因此,他趕馬拉著他的「格羅來」賓士,這稱呼是指這種不舒適的古老車輛。

說到底,這位救苦救難的女遊客是誰呢?小把戲交了多大的運氣,才落到再也不會遺棄他的人手中呢?

安娜·威斯頓小姐是德魯里一萊恩劇院的領銜主演,是撒拉·貝爾吶爾 一類的人物,正巡迴演出,現在到芒斯特省利默里克郡利默里克劇院演出。近日,她由貼身女僕,好嘮叨卻忠實的女友,冷麵的愛莉莎·科爾貝特陪同,在戈爾韋郡遊玩了幾天。

這位演員是個傑出的女子,極受戲劇觀眾的愛戴;甚至幕落之後還下不了台,隨時準備投入感情問題的表演,心捧在手上,完全敞開,如同張開的手,然而在藝術上一絲不苟,碰到胡亂干預時絕無商量的餘地,當配角還是領銜主演都不含糊。

安娜·威斯頓在聯合王國各郡名聲很大,只待有機會到美國、印度、澳大利亞去一展演技,也就是講英語的地方才去演出,因為她自尊心極強,絕不肯在觀眾聽不懂台詞的劇院里充當木偶。

這一陣她主演一出現代劇,演到最後一幕主人公就得死去,連續演出十分疲勞,渴望休整一下,這三天來,就到戈爾韋海灣呼吸令人振奮的純潔空氣。旅遊結束,這天晚上她前往火車站,要乘開往利默里克的火車,趕次日的演出,不料聽見呼救聲,又看見一片大火的反光,於是被吸引過去。那正是貧民學校失火了。

火災?……這種「自然」火災,比起舞台上用石松粉製造的火災,不可同日而語,怎麼能抑制住前往一觀的渴望呢?於是,安娜·威斯頓小姐不顧愛莉莎的勸阻,吩咐馬車停在街口,她觀賞了這場火勢的發展,要比劇場的消防員笑眼注視的火災強多了。這回,整個布景都在大火中蜷曲坍毀,舞台的台倉也全燒了。此外,這場面也不乏趣味。形勢複雜,就像在巧妙安排的一齣劇中。兩個人被困在頂樓上,而樓梯被大火吞沒,沒有出路了……兩個男孩,一大一小……如果有一個個姑娘,也許更好些吧……於是,安娜·威斯頓小姐連聲呼叫,她若是穿著防塵外衣,就會衝進去救他們,給這場火災增添點新內容……不過,天窗周圍的房子塌了,兩個不幸的孩子,大的抱著小的,在濃煙中出現……啊!那大的,多麼英勇,多有表演藝術家的姿勢……動作的技巧多高,表情多麼真實!……叮憐的格里普!他還沒有意識到,他產生這麼大的藝術效果……至於另一個,「可愛的孩子」可愛!安娜·威斯頓小姐一再重複,那是一個天使穿過地獄的火焰!……真的,小把戲,你生來還是頭一回讓人比作天使,或者天上的任何一個仙童!

對!這場戲,安娜·威斯頓小姐一個細節也沒有放過,她就像在舞台上那樣朗聲說道:「我的金錢、首飾,誰救了他們的命,我就全給誰!」然而,誰也沒有衝出去,順著搖搖欲墜的牆壁爬上要坍塌的房頂……最後,天使降下來,正好讓人張開手臂接住……接著,他從那人手臂轉到安娜·威斯頓小姐的懷抱里……現在,小把戲有了母親,眾人甚至肯定地說,大概她是個貴婦人,從貧民學校的大火中認出了自己的兒子。

安娜·威斯頓小姐躬身向鼓掌的眾人致敬,根本不聽貼身女僕說什麼,抱著她的寶貝乘車走了。有什麼辦法呢?這是一個戲劇演員,才二十九歲,火紅色的頭髮,熱情的色彩,又有一副戲劇性的眼神,沒有什麼心計,就不能要求她控制自己的感情,像愛莉莎那樣,凡事都保持分寸。愛莉莎·科爾貝特畢竟三十七歲了,金黃頭髮,為人冷淡,毫無姿色,侍候她這任性的女主人有好幾年了。不錯,這位女演員特立獨行,總覺得自己是在舞台上演戲,沉浸在她那劇目的情節中。在她的心目中,生活中極尋常的情況,都是「戲劇的情景」,當眼前出現戲劇的情景……

自不待言,馬車及時趕到火車站,車夫得到那枚金幣的賞錢。現在,安娜·威斯頓小姐同愛莉莎單獨在頭等車廂里,可以放開表達她心中充滿的真正母愛。

「這是我的孩子……我的血……我的生命!」她反覆說道。「誰也休想從我手中奪走!」

私下講一句:奪走這個無家可歸的棄兒,誰能產生這種念頭呢?

愛莉莎就說:「走著瞧吧,看這情況能持續多久!」

火車緩慢地駛向阿瑟里中轉站,穿越由鐵路同愛爾蘭首都連起來的戈爾韋郡。頭一段路程有十二英里,儘管這位女演員殷勤照料,講了不少傳統的親昵話語,小把戲還是沒有蘇醒過來。

安娜·威斯頓小姐先是忙著給他脫衣裳,扔掉他那骯髒不堪的破衣服,只留下還有五六成新的毛衣,從旅行袋裡掏出短上衣給他當襯衫,又把一件女式短外衣給他套上,還把披肩當作被子給他蓋上。然而,這孩子似乎沒有覺出他穿上了溫暖的衣服,而且貼在比衣服還熱的一顆心上。

終於到了中轉站,有幾節車廂摘鉤,要開往戈爾韋郡的邊界基爾克里。停車半小時,小把戲也還沒有恢複神志。

「愛莉莎……愛莉莎……」安娜·威斯頓小姐高聲說,「一定要看看火車上有沒有大夫!」

愛莉莎雖說讓女主人相信沒有這種必要,她還是去詢問了。

火車上沒有大夫。

「哼!這些魔鬼……」安娜·威斯頓小姐回答,「他們從來不在他們該在的地方!」

「瞧您,夫人,這孩子沒事兒!……如果您不摟得這麼緊,使他憋氣,他遲早會醒過來的……」

「你這麼認為,愛莉莎?……親愛的寶寶!有什麼辦法呢?……我不會,我!……我從來沒有過孩子……哦!我若是能讓他吃我的奶就好啦!」

這是不可能的,何況,小把戲長到這個年齡,也需要吃些營養更豐富的食物了。安娜·威斯頓不免遺憾自己沒有奶水。

火車穿越克萊爾郡,這是拋入大海的一個半島,北鄰戈爾韋灣,南靠狹長的香農灣;不過,在蘇赫梯山腳下開鑿了一條三十英里的運河,就把這個郡變成了一個島子。夜色沉沉,污濁的空氣被強勁的西風掃蕩乾淨。這不正是劇中的天空嗎?……

「這天使,不會醒過來了吧?」安娜·威斯頓小姐不住口地高聲說。

「您想聽聽我的嗎,夫人?」

「說吧,愛莉莎,發發慈悲,說吧!」

「那好!……我看他睡覺呢!」

的確如此。

火車穿德羅莫爾,約午夜時分,到達克萊爾郡首府恩尼斯城,接著又經過克萊爾、紐馬基特、六英里橋,終於到了邊界,凌晨5點鐘,火車駛入利默里克站。

途中,不僅小把戲一直睡覺,就連安娜·威斯頓小姐也挺不住,打起盹兒來,她醒來時發現,受她保護的孩子睜大眼睛正瞧著她。

於是,她又是抱,又是親,反覆說道:

「他活啦!……他活啦!……上帝不會那麼殘忍,把他給我之後,再把他從我手中奪走!」

愛莉莎也附和,說上帝絕不會殘忍到那種程度。我們的小男孩幾乎沒有過渡階段,就是這樣從貧民學校的頂樓,進入漂亮的大套間,那是安娜·威斯頓在利默里克劇院演出期間下榻的喬治王家飯店。

利默里克郡天主教徒曾組織起來,抵抗新教的英格蘭,在愛爾蘭的歷史上留下了英名。其首府忠於詹姆士一世王朝,抗拒兇猛的克倫威爾,受到難忘的圍困,後因飢餓和疾病而被攻破,遭到血腥鎮壓,終歸失敗。也正是在這裡簽訂了以此地為名的協議,確保愛爾蘭天主教徒享有平等的公民權和禮拜的自由。誠然,這些條款受到了紀堯姆·德·奧朗日的粗暴踐踏。愛爾蘭人長期承受殘酷的訛詐,不得不重又拿起武器,儘管英勇不屈,又有法蘭西革命政府派去霍什援助,但是正如他們所說,他們是「脖子套著繩索」作戰,最後在巴利納馬克戰敗。

到了1829年,天主教徒的權利終於得到承認。這多虧了偉大的奧康內爾,他高舉獨立的旗幟,贏得了解放法案,確切地說,將這法案強加給大不列顛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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