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子的機鋒轉語-1

儘管孟子說(魏)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但是照這段《孟子》記述的文字來講,其中含有中國傳統文化上政治哲學兩個大道理,必須特別留意,不可只為了一句「不似人君」的評語,就輕輕地蓋過去,認為孟子對梁襄王的問題,並沒有用心去答覆。其實他說梁襄王「不似人君」是一回事,他以誠懇的教化對人,又是一回事。

第一個問題,當然就是梁襄王提出的「天下惡乎定」,這個定天下的問題。他問的是如何「定」天下,並不是說如何「安」天下。就中文的含義來講,這一個「定」字與「安」字,用在這裡,就大有分別了。如照曾子所著《大學》一書的觀念來講,「定而後能安」,也是有它程序上不同之差別。

我們只要了解了前面梁惠王所說,他自己國家的處境,和他個人心理上的煩悶,便可知道梁襄王父子當時在戰國互相吞併局勢上的困難和不安。再看一看《戰國策》

上所記載蘇秦說梁襄王的一段,對於魏國當時情勢上的分析,便可知道梁襄王問孟子的「天下惡乎定」的問話,並沒有錯。錯只錯在他問孟子這個問題時的誠心和態度而已。

我們大家都很欣賞《三國演義》上所描寫劉備三顧茅廬問計於諸葛亮的一幕,此景此情,也正是梁襄王當時的寫照。只是劉玄德冒著寒風大雪,三顧諸葛先生的茅廬之中,他所表現的誠懇和謙卑,首先便具備了一副「君人之度」、「有容德乃大」的卓越風範,不得不使那高卧隆中的諸葛孔明,為了感遇知己,而為他破格出仕了。

梁襄王所問的如何能定天下,這正是周秦以後千餘年來,生當亂世,每一個具有武力,具有野心者的初心動機,也就是所謂霸業思想的原動力。天下一定,便可化家為國,「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巨。」家天下的威權,便從此建立。劉邦做了皇帝以後問他的父親,我掙的財產比哥哥多吧?李世民要起義,他的父親李淵對他說,希望你這一舉,便能「化家為國」。這些觀念,也都是由一個「定天下」的觀念而來。

孟子深深知道這種心理的錯誤,所以他不從如何「定天下」的霸業思想上去答覆梁襄王的問題。他要從王道的思想上去誘導梁襄王行仁政開始。所以從表面看來,便大有牛頭不對馬嘴,所問非所答的味道,自然就不能投當時人主們的喜好了。由於古文寫作,重在濃縮簡化,對此要點語焉不詳。因此我們在此加以申論,才能把孟子弘揚傳統王道學術思想的精神,更明顯地表達出來。

第二個問題,便是孟子所提出天下「定於一」的重心。孟子只是說天下定於一,並沒有說只靠一人來定,或者說定在哪一個「一」上。這句話看來真是相當含糊,因此也難怪梁襄王為之茫然,於是顛倒了它的邏輯,跟著便問:「孰能一之?」哪一個人才能一定呢?因此,孟子只好將錯就錯,他知道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梁襄王很難懂得這個高深的政治哲學,於是把它向當時時代病,極其需要的一劑消炎藥上去引導,希望他施行仁政,所以就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其實,天下真正好殺人的並不多。不敢殺人,與不好殺人的人很多。難道那些不好殺人的便都能統一天下嗎?這個道理,上面已經約略講過,不必重複討論。

如果要認真講來,古文寫作的文法和邏輯,實在是很認真的。只是古今文法運用不同,就顯出它的邏輯也有點矛盾。尤其古代由於印刷不發達,所以古文盡量要求文句簡練,一個字往往代表了一個觀念,含意又深又多,於是後世就難得讀懂了。

例如宋代歐陽修奉命修《唐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學士們,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條狗。歐陽修想試一試他們寫史稿作文章的手法,於是請大家以眼前的事,寫出一個提要——大標題。有一個說:「有犬卧於通衢,逸馬蹄而殺之。」有一個說:「馬逸於街衢,卧犬遭之而斃。」歐陽修說,照這樣作文寫一部歷史,恐怕要寫一萬本也寫不完。他們就問歐陽修,那麼你準備怎麼寫?歐陽修說:「逸馬殺犬於道」六個字就清楚了。這便是古今文字不同的一例,再看第一個人的文句,就好像明代一般文字的句法。第二人的,好像宋代的句法。其實,時代愈向後來,思想愈繁複,文字的運用也就愈多了。

定於一

如孟子這一段中,一句「定於一」的答詞,非常有趣,而且內涵深遠,是對中國政治哲學的至高原則而言,既不是指一個人,或一件事,更不是說某一種方法,當然也不是光指仁或義。因為仁和義,也只是政治行為之一,是實施一種政治思想的高度道德行為而已。所以「不嗜殺人」,也是針對當時好作亂好殺伐的政治風氣,一種高度道德性的政治行為。在戰國當時,或任何一個混亂的時代中,這是值得天下歸心的作為。如果以現代民主思想的眼光來看,那是不必說的當然道理。除非好殺成性的暴力主義者,或是今天國際政治上鬧笑話的非洲阿明,那就不足道了。

可是這句「定於一」的答話,一聽進梁襄王的耳朵里,他腦子裡的觀念反應,卻一變而成為「天下可定於一個人的手裡」了!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再問出哪個能夠一統天下的問題來,你看這是多麼有趣的誤解,使孟子再也無法發揮「定於一」

的高度哲學理論,只好隨著他所能了解的方向,一變話題,轉而為「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的答案了。

我的口才不好,對於這句話在邏輯上的分析,或許不夠清楚,同時又不肯引用翻譯式西方邏輯那些名詞和術語來表達,只好憑諸位高明,自己去體會其間會心之處。但在此可以引用唐代禪宗大師們的一個故事,作為參考。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寒光十四州。」就是唐末一位有名的詩僧貫休,他為越王錢鏐所作的名句。錢鏐看了很高興,但是要他把十四州改一改,變成四十州。

他不肯,便說,州也不能添,詩也不能改。因此他和錢鏐處不來,便千里迢迢跑到四川去依靠蜀主王建,寫出「一瓶一缽垂垂老,萬水平山的的來」的千古名句。有一次貫休自己作了一首很得意的詩,其中有「禪客相逢唯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

的兩句名言。他拿去看當時有名的禪宗大師石霜禪師,認為是自己明心見性的悟道之作。石霜看了詩,便放在一邊,轉過來問他:「如何是此心啊?」這一下,問得貫休和尚啞口無言,無法對答。石霜禪師便說:「你不知道,就問我。」貫休不覺脫口問道:「如何是此心呢?」石霜禪師一笑而答說:「能有幾人知。」你看,懂了這個邏輯運用的關係,便同樣可以了解孟子這一節天下「定於一」,和梁襄王問答的要點了。

儒道同源的一統天下說了這些閑話,我們再回頭來討論這個中國政治學上「定於一」的問題。講起來,實在牽涉太多,也太難。不但孟子指出「定於一」,我們且把後世自稱為正統儒家們所不甚同意的道家老祖宗——老子的話搬出來看看,他同樣也有中國政治哲學有關「一」的思想。老子曾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天下平。」

老子這個得一以天下平的「-」,和孟子劈頭而來的「定於一」,是不是一個模子,如出一轍呢?實在值得慎思,明辨。

綜合起來,這個「一」的問題,如果和專講內聖外王之學的《大學》《中庸》

的內聖之學相提並論,那麼《大學》的「明德」和「慎獨」,以及《中庸》的「中和」和「誠明」串通一氣,發而揮之,豈非又是一部專論嗎?雖然,孟子這裡的「一」,也可以說是一個中心思想——實行仁政的王道。

但再引申為外王之學來講,那麼,孟子所講天下「定於一」的道理,便可認為是中國歷史哲學的不二法門,必須要「天下統一」或「天下一統」,才有長久的安定。我們只要仔細研究秦、漢以後歷史,凡是不得統一的時代,它的禍亂也始終不得平靜。這已成為中國歷史上千秋不易的定則。因此自孟子以後,影響兩千年中國歷史上的帝王政治,都是循著孟子這個論斷的觀念去立足的。甚至反動的人,也都是拿它來做口號。

不管是正的或反的,假借為號召的或真心為國家天下的,對於這個「定於一」

的理論,當然都無可非議。事實上,凡是真理,自然便是不二法門,當然無可非議。

可是兩千年帝王專制政治,到處都是假借孔孟之學的大盜而兼神偷,真如莊子所謂連仁義之道也被他們偷盜而用了。這是什麼理由呢?因為孟子只說了一句天下「定於一」三個字,他並沒有說定於一人啊!而歷代的帝王們,卻生吞活剝地把「定於一」三個字,硬生生地拉到定於一人,而且一定是定於我了。你看這有多滑稽!

現在問題不要扯得太遠,免得與講孟子的本意大相逕庭,暫時到此打住。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只是提醒大家研究上的注意,孟子這段對話中機鋒轉語的關鍵,不要隨便忽略。

在我們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里,有一個中心思想——「邪不勝正」——這是一項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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