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郎神和都江堰-2

人品與器識的評鑒

可是孟子運氣相當不好。正當他和梁惠王慢慢談得來,已經可以勸梁惠王不必懷疑他的「王亦曰仁義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猶豫去施仁政的時候,不幸得很,梁惠王死了,新王——梁襄王即位,這時孟子即將離開魏國,因為新王上台,一切情形也就不同了。下面就是孟子和這位新王見面後的情形: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

『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美。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勃然興之矣!其如是,熟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這一段文章,寫得真好,不要說在古文中,很少有這樣生動、幽默的作品,就是在現代用白話文來寫,也很難寫得如此活龍活現,而又恰到好處。在字裡行間,體會一下,蠻好玩的。

魏國的新王——襄王即位了,第一次召見孟子,孟子去了,可是兩人見面談話的情形和內容,沒有作客觀的直接記述,只說孟子見了襄王以後,出來了。然後由當事人之一的孟子對別人說:這位新王,一眼看上去,給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像個皇帝。「望之不似人君」這句話,成了名言,成了大家的口頭話。幾千年來,直到今天,大家常會借用這句話去批評別人,每個人都可以體會一下,當借用這一句話去批評別人時,自己的心理、情緒上,是什麼狀況,那一種心理狀態也是頗為複雜、微妙而難以形容的。

孟子又補充一句說:等到接近他時,再仔細地看看,他一點謙虛之德都沒有,一點恐懼戒慎的心情也沒有。我們知道一個越是有德的人,當他的地位越高,臨事時就越是恐懼,越加小心謹慎。尤其當時的魏國,在戰略地理上,處於四戰之地,強鄰環伺,而又已經打了幾次大敗仗,正是國勢不振的時候,他應該知道,這個國君是不好當的。別說是這樣一個國際現勢,就是天下太平,身居如此高位,也該誠惶誠恐才對,可是梁襄王一副公子哥兒的作風,滿不在乎的樣子。所以孟子說他「就之而不見所畏焉」。不但一國君主應該戒慎恐懼,就是一個平民,平日處世也應該如此,否則的話,稍稍有一點收穫,就志得意滿。賺了一千元,高興得一夜睡不著,這就叫做「器小易盈」,有如一個小酒杯,加一點水就滿溢出來了,像這樣的人,是沒有什麼大作為的。

這兩句話,是孟子敘述他觀察梁襄王以後所得的印象,好像是替梁襄王看相。

當然,這個看相不是看眼睛如何?鼻子如何?運氣又怎樣?這是一般江湖術士的看相術。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對於「識人」的學問,有好幾部書。漢末有劉劭的《人物誌》。最近的有清代曾國藩的《冰鑒》。《人物誌》,可視之為看相的書,也就是識人之學。所謂「形名」之書,也可看作是現代研究人事管理,不可不讀的書。

裡面是討論人的器宇、器度、神態等問題。其實說到看相,中國很早遠在戰國時代就有。在漢代有一個著名的相人者名叫許負,名聲普聞朝野,看相看得很准。當然,也有一些是獻媚的小人,對人說些好聽的話,一味地阿諛奉承,這是另外一回事。

但從一個人外在的言默舉止,而看他的內在品德修養,也是一件很難的事。以現代的名辭來說,就是品質問題。現代的工業產品,要加強品質管制,就是每一種產品,有它一定程度的規格,這種規格,就是起碼的品質。產品有一定品質,出廠前要用科學方法,精密儀器鑒定,超過標準規定的是優良品質,不及的就是不良品質,必須淘汰。人也有各人的品質。人之所以成功,自有他器度,有優良的品質。而看人的器度好壞,也如同鑒定東西品質好壞,從外形上即可看出一樣,從人的言默舉止之間,即可看出此人之氣質如何。如所謂「龍鳳之姿,天日之表」等對帝王人物的評語,就是對器度的描寫。如形容漢高祖的隆準、龍顏等等,表面像龍的那個樣子,鼻子高高的,下面大大的像一顆獨蒜頭,嘴巴闊到耳根邊,睜大了兩個眼睛,好看不好看呢?不去管他。也有人說明太祖朱元璋的相很像豬,指現在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那張朱元璋畫像是假的,而在廬山天池寺的一張才是真的。我看過廬山天池寺那一張被指為真的明太祖畫像,真的就像一個豬頭,所謂五嶽朝天,嘴唇特厚。在我看來,廬山那張是假的,故宮那張是真的才對,否則一個皇帝長成那個豬頭樣子,實在難看!事實上也不可能。這是講歷史故事的閑話。

另外在歷史上有兩件關於人的器度的故事。也足以證明人的器度,的確是他的內涵修養氣質的表現。晉朝著名的奸雄,也是歷史上一位半成功的人物——桓溫,他代蜀打到了川東,在白帝城看到了幾堆砌起的石頭,據說是諸葛亮當年作戰時,依奇門遁甲,克敵制勝而擺下的八陣圖。這時桓溫自認為了不起,覺得諸葛亮也不過如此。因而表現出一副很自豪的態度,便向身邊一名在年輕時候、曾經跟隨過諸葛亮的老兵說:「你是跟過諸葛丞相的,今日你看看我和諸葛公比較起來怎樣?」

這位老兵最初連聲說:「差不多!差不多!威風差不多,可是……」頓了一下,他又嘆了一口氣說:「我跟過諸葛丞相許多年,可是諸葛丞相死後,這幾十年來,又看了這許多人,可就沒有一個比得上諸葛丞相。」桓溫聽了這位老兵的結論,臉都發白了。

桓溫平日就很自我欣賞他的雄姿、風度、氣質,認為和晉宣帝、劉琨他們的氣質不相上下。他征伐了秦國回來的時候,收買了一個年紀大的女僕人,查問之下,這個女僕人,以前就是劉琨的女僕,自然是熟識劉琨的。這個老女僕一見到桓溫的時候,就禁不住流下眼淚飲泣起來,同時對桓溫說,「您很像劉司馬」。桓溫聽了她這句話,正中下懷,高興得不得了,可是還不自滿足,再把帽子戴戴好,衣服拉拉平,弄得更端端正正,又問這個女僕,「你再仔細看我,到底像劉司馬——像到什麼程度?」這個女人一面仔細看他,一面說:「您的面貌很像,就是麵皮薄了一點,不像他那麼福泰;眼睛也很像,可惜小了一點,再大一點就好;嗯,鬍鬚的樣子很像很像,可惜您是紅鬍子,不像他的烏亮;整個身材也差不多,奈何您不及他高;聲音也像,但是您的聲音有點娘娘腔。」這個老僕婦,奉命評頭品腳,談了老半天,說得什麼都像,可是什麼都差一點,都不像。把一個桓溫氣得摘下帽子,脫了袍子,乾脆跑去蒙頭大睡,好幾天都不快活。此外,例如許劭看曹操,便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操問裴潛說:「卿昔與劉備共在荊州,卿以備才如何?」裴潛說:「使居中國,能亂人,不能為治二若乘邊守險,足為一方之主。」

這些有關歷史人物的評鑒,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旁觀者清的智慧之語,當然不是全仗看鼻子、眼睛等五官相法而論人物的。

也是一相法

大人物的情形如此,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氣質。有這樣一則笑話:清朝末年,國庫空虛,於是鬻官賣爵,設立捐班,定下價格,捐多少錢,便可做多大的官,以資斂取。當時有一個發了橫財的船夫,捐了一大筆錢,得了一個七品頂戴,也在禮部學了禮,大概用苦功學了一段時間,在場面上也能擺出一副官架子來了。可是有一次,和一些同一階層的官員們在一起吃飯,這位捐班出身的大人,在拿起筷子來夾菜之間,仍不改他在船上吃飯時的習慣,右手拿的筷子往左掌心一戳,把兩根筷子,弄得齊平。他的這個小動作,被同席的人看見了,一一猜就知道他是捐班出身,而且以前可能以是作船夫的。這還是小事。飯後大家坐下來喝茶聊天,其中有一位進士出身的清廉縣知事,穿的一雙靴子破了,但他仍毫無愧色地伸在前面擺開了八字腳。這位捐班的船夫看見了,於是說,某大人!你的靴子破了。這位縣知事聽了不但沒有難為情,反而舉起腳來說:「我這靴子的面子雖然破了,可是底子好得很。」

這是一句雙關語,意思是說:我這縣官的底子,是憑學問考來的,不像你老哥這個官兒是用鈔票買來的,所以羞紅了臉垂下頭去的,反而是這位笑別人破靴子的船夫。

這就是氣質的不同了。

可是看人的氣度,有時也是不簡單的。像這位船夫大人在手心裡齊筷子,是很明顯的所謂職業的習慣性動作,但也有時一些似是而非的外表,那可就要別具慧眼來辨別了。像《呂氏春秋》說的:

相玉者,患石似玉。相劍者,患劍似吳於將。賢主患辨者似通人,亡國之君似智,亡國之臣似忠。

識人如辨物,那一種似是而非的贗品,最會把人難倒,玉和石,是很容易分辨得出來的。但是遇到一塊很像玉的石頭,那麼珠寶店的專家,也感到頭痛了。至於評斷寶劍也是一樣,普通的生鐵所鑄,鋒刃不利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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