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梁惠王章句上-1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回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厭。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與孟叟

這一段的文字記載,無論是孟子本人或是門人們的記述,措辭用意都很妙,而且也很坦率,不加故意的掩飾,直截了當描述當時孟子見梁惠王一段不太愉快的談話。尤其我們了解了梁惠王后來對騶衍的接待,再來一看他對孟子滿不在乎的樣子,很顯然的,大有厚薄輕重之分了。

而且最不可耐的,便是梁惠王對孟子的稱呼,既沒有像春秋時代諸侯對孔子的敬重,尊稱一聲夫子;也沒有像戰國當時諸侯們禮賢下士的作風,尊稱一聲先生。

他卻乾乾脆脆地稱呼一聲「叟」。這個「叟」字,好聽一點來講,便是老先生的意思。不禮貌一點,便是老頭兒的意思。當然,梁惠王當時的一聲「叟」,究竟是代表老先生呢?或是老頭兒呢?無法考查。這要看他當場的禮貌態度,和稱呼的聲調來決定它的涵義了。可惜當時沒有電視錄影(一笑)。但無論如何,這一聲「叟」,並不表示尊重,大概是沒有疑問的。

而且本章的記述,描寫這一段不太愉快的談話,在文字的氣勢上,表達得很明白。如此直接記載這一個「叟」字的稱呼,對孟子的偉大倒沒有什麼損失,反而襯托出梁惠王始終不成器的風格,一副弔兒郎當、不莊重的浮躁相。

孟子在聽了梁惠王「何以利吾國」的問題以後,就很莊重地對梁惠王說:「您何必只圖目前的利益?其實只有仁義才是永恆的大利。」

「如果都像你惠王一樣,謀國的居心,只圖以急功近利為目的。那麼,等而下之,那些高位的大臣、卿大夫們,也只求顧全自己的家族利益。這樣影響所及,一般的國民,也就只為自己身家的利益打算。這種觀念發展下去。一定會使全國上下各階屬,都變成以利害為生活的重心,造成『當利不讓』的風氣。這樣的話,國家就太危險了。」

「因為唯利是圖,『當利不讓』的結果,自私自利的觀念會越來越嚴重。在歷史上,有許多的事實可以證明,互相爭權奪利的結果,便形成臣下反上的叛亂逆行。

那些本來具有萬乘之尊的大國,發生弒君叛變而自據稱王的,都是當時那些高位重臣,所謂千乘之家做出來的絕事。同樣地,那些千乘之家,被巨下叛變所謀害的,也都是那些百乘之家的重臣所於的事。」

「至於侵略吞併的思想,更是由於『權利慾』的驅使,所以目前萬乘之尊的大國,便想吞併千乘之邦。那些千乘之國,便想吞併百乘之眾的小國,這些古今的事例,不能說不夠多的。原因在哪裡呢?都是為了急功圖利、爭奪權利的結果。如果不了解先行仁義,而只求近利為前提,自然而然要變成非侵略他人、奪取別人的所有,就不能滿足自己的利益。」

「其實,真能實行仁義之道,大利自然就在其中。真有仁心的人,絕對不會有遺棄其近親的可能。真有義氣的人,絕不會有背叛君上的可能。所以我認為您——惠王只有推行仁義之道,才是最高明的政略和政策,又何必舍大取小而只顧目前的急功近利呢?

我們根據《孟子》的原文,概略演繹它文字的內涵,略略加以說明,大致就是這樣的對答。當然,如果說是譯文,那便大有問題。因為這樣的說法,與古文原文的簡練原意,也許略有出入,或大有出入。不過,大意是不會太過差錯到哪裡去的。

而且這樣一來,把孟子對梁惠王的答話,看得很明白。孟子並沒有太過迂腐古板,只一味地叫他行仁義,而不管梁惠王當時所處的情勢,以及急功好利的迫切需要。

這樣孟子才不失為一個識時務的聖哲。只是在政略上有思想、有遠見、有抱負,與梁惠蘭急功近利的政見不能相合而已。

我們先要解決了這個問題,再來從兩方面看這一段對話,討論他的內涵。第一,是司馬遷的記載。第二,是歷史的證驗。

司馬遷對梁惠王和孟子的觀點司馬遷寫《孟子列傳》,是把孟子與荀卿的列傳合寫成篇的。關於孟子傳記部分,他也是以孟子見梁惠王這一段思想作重心來述說的。如說:

孟軻,縐(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剛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臏)、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於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根據史記列傳的記載,關於孟子的生平,只有短短一百三十七字。有關孟子千秋事業的思想方面,已有他自己七篇的本書,用不著司馬遷再來述說。他在本傳里,只提出他政治思想的要點,是主張傳統文化的王道精神,即不願講當時侵略吞併的不義之戰,也不願只講霸術。所以和梁惠王當然也談不攏,這是王道與霸業、聖賢與英雄分野的必然結果。

但是他又把孟子與梁惠王這一段主要的對話,比較詳細地埋伏在魏世家中有關梁惠王的一段記述里,他說:

惠王數被于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騶衍、淳于髡、孟柯皆至梁。

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於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寡人甚丑之。

叟,不遠千里,辱幸至弊邑之廷,將何以利吾國?

孟軻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慾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

由於司馬遷寫《史記》,處理資料的手法太高明了,如果不再三仔細地讀完全部《史記》,細心留意揣摩,往往把許多歷史哲學的重點被他的手法瞞過,也被自己粗心大意讀書所誤,而不知道司馬遷的微言重點所在了。

他寫孟子傳記,只是述說孟子之所謂孟子的正面,等於照相的正面全身大照。

但是對孟子的側影或背後的記錄,司馬遷也不免有些惋惜之意的微辭。可是他把它插進魏世家當中去隱藏起來,要讀者自己慢慢去尋找、去體會。

他說梁惠王自從兵敗國破,遷都到大梁以後,心情也真夠惡劣萬分。但是他還想力圖振興,還肯「卑禮」——很有禮貌地,「厚幣」——用很高的費用,邀請招待各國的名賢當顧問。例如騶衍、淳于髡,孟子都因此而被邀請到大梁來了。梁惠王也很坦率地告訴他們自己的心境非常惡劣,處境也很尷尬(如記載所說:

「我(寡人)真不行!這多年來打了三次敗仗,我的兒子(太子申)被齊國俘虜了,我的得力上將也戰死了。弄得國家非常空虛,實在羞對祖宗和國人,我對目前的局勢覺得太慚愧了。」

他又對孟子說:「老先生,你不辭干里的辛勞來到敝國,實在是我們的榮幸。

不知你將如何為我國謀利?」

孟子說:「惠王,你不可以這樣過於注重利益。你做領導人的這麼重視利益,那些高級臣僚的卿大夫們,也就只顧自己的利益。等而下之,所有國民,就都爭取自己的利益。這樣子上下爭利,你的國家就太危險了。做一個領導人,只要提倡仁義的基本精神就好,何必講究什麼利呢?」

如果依照司馬遷這一段的記載,我們讀了以後,不免拍案叫好,好極了!可愛可敬的孟夫子,講的道理是真對。但是梁惠王這個時候,好像是百病叢生,垂死掙扎的危急。你這包顛撲不破、千古真理的仁義藥劑,他實在無法吃下去,而且也緩不救急,你叫梁惠王怎麼能聽得進去,接受得下呢?

可是司馬遷寫到這裡,誰是誰非,他卻不下定論——實在也很難下定論。因為千古的是非,本來就不容易有真正的結論。所以他不寫了,但是,他在《孟子列;傳》里,卻寫了一句「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多情。」就這樣的輕輕帶過去了。這是多麼有趣、多麼耐人尋味的手法!

義利之辨

把上面一些正反的史料講過了,現在我們再來研討《孟子》本節的重點。首先要了解,孟夫於生當戰國時期,而且也遠遊過各國,難道他真的是那麼迂闊不懂現勢嗎?難道他對騶衍,甚至如當時風尚遊說之士們縱橫捭闔的作風,一點都不會嗎?

我們的答案可以肯定地說:不是的。他對那些只圖個人進身之階的作法,和博取本身功名富貴的辦法,完全懂得。他之所以不肯那樣作,實在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而且可以加重語氣地說:是不屑於那樣作。為什麼呢?因為他是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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