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秋無義戰-2

蘇秦成功的秘訣

好了,現在我們來看看蘇秦當時發奮圖強的另一頁。他回到家裡以後,在那種重重打擊的情形之下,不怨天,不尤人,已經太難得。同時他又踏實地作一番自我檢討,因此,他在含垢忍辱之下,連夜檢閱自己的藏書,在幾十種古書里,他特別找出了姜太公所著、與《陰符經》有關的謀略之學。他重新開始研究陰符謀略,仔細去抉擇它的精要。讀到夜裡想睡覺時,他便拿起錐子來刺自己的大腿,以警覺自己。因此我們古人有勉勵青年人求學的名言,所謂「頭懸樑,錐刺股」。其中錐刺股的典故,便出自蘇秦這件事的。好在他有強健的身體,能夠熬得過這種自虐式的刻苦奮鬥,所以大腿常常被刺得血流到腳上,他都能忍受得了,如果沒有充沛健康的體能,那就早已完了。他這樣的用功,經過了一年,便很自信地能說動當時各國的政治領袖,所謂「當世之君」的人主們了。他的原文是從前面提過的「皆秦之罪也」之後,接著還有這樣的記載: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

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暮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王霸互用的失敗

我們講到這裡,暫且告一段落,先迴轉來看有關蘇秦成功與失敗的幾個重要問題:

第一,關於蘇秦的學術思想問題。

大家都知道,他在少年時代,和張儀、龐涓、孫臏他們,都是鬼谷子的學生。

孫臏和龐涓出山以後,正值當時國際間的風雲排盪之秋,在軍事的戰爭上都有所成名,這不在本題範圍,不去講他。蘇秦與張儀和他們不同,走的是政治路線。

搞政治,當然要牽扯到學說思想問題。我們看過蘇秦初見秦惠王的遊說資料,很明顯地看得出來,他在出道之初,講的也同當時一般學者一樣,大體都是從傳統文化的王霸之道的學說思想範圍,來分析當時的現勢,貢獻自己的主張和計畫。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更沒有如後世小說家所想像的,鬼谷子傳了他一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特別本事。

為什麼蘇秦當時所講比較正規的學術思想,卻不能被當時的老闆們——所謂「人君」的人主們所接受呢?這是為了什麼?如果只拿文化衰落、政治道德敗壞等老套觀念來看,當然也是理由,實際並不透徹。究竟是什麼原因?大家不妨多去讀讀書,多用思考去研究研究看。不過,由此顯而易見的是蘇秦那種初期正反互相參合的學說,已經無法扣動當時的人主們之心弦,何況我們的孟夫子,動輒就搬出王道的大道理呢!那當然是牛頭不對馬嘴,到處吃不開了。

很可惜的是,蘇秦後來還有十次對秦惠王的建議論文,都沒有留下完整的資料。

否則,在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的文化遺產中,也必可以成為一家之言,一定也佔有相當的價值。不過,話說回來,蘇秦本人的思想,只講現實,並不注意學說思想的真正精神。也許,他認為那些建議意見,是失敗的,所以便沒有讓它流傳了。

《陰符經》的啟示

第二,《陰符經》與蘇秦後來成功的問題我們看了以上的資料,都知道蘇秦從秦國失敗回家以後,關起門來,苦苦地再來用功讀書。據說,讀的是。周朝初期極富傳奇性的人物——姜太公(呂尚)所傳的那本《陰符經》。因此,自秦漢以後,很多人都在找這本出過歷史性的大風頭、有旋乾轉坤之能的神秘奇書。學政治的,學軍事的,甚至學神仙道術的,統統都在找它。另外有個類似的傳說,圯上老人——黃石公,給了張良一本書,張良讀了以後才能再度出山,成為帝王師的風雲人物。有人說,圯上老人給張良的,便是《素書》,因此許多人也拚命去讀《素書》,想在其中找出求得功名富貴的捷徑。

事實上,我們都知道,從古代流傳下來的《陰符經》和《素書》,據學者們的考證,都是偽書,是後人所假造的。那兩本真書,早已收歸天上,不落人間了。而且我們現有的《陰符經》有兩種:一種是所謂黃帝時代所著的《陰符經》,是道書,當然也可以在其中牽強附會,套上政治學、軍事學、謀略學等許多大原理原則。還有別一種《陰符經》便是所謂《太公兵法》,實際上都是偽書。書本雖然出於後世才人的偽造,但它的內容、價值,卻不可以因為是偽書便一筆抹煞。這等於國際市場上某些精良的贗品,不但可以亂真,甚而有時簡直可以同真了。

現在我們再來講蘇秦。他在家裡,又下了一年晝夜關門苦讀的工夫,便很自信能說動當時的人君們。難道說《陰符經》真有這樣神妙嗎?你若把流傳下來固有的《陰符經》,或《太公兵法》,或者《鬼谷子》那些書都拿來研究一下,如果自己沒有高度的智慧,足資自我啟發的話,那你很可能要被那些書本所困擾,變成一個食古不化,迂腐而迷好神奇,愈來愈不切實際的老冬烘了。

但是,根據史料的記載,蘇秦再度出來的成功,的確是由研讀《陰符經》所致。

這又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在我們的古書里,所謂陰符也好,六韜三略也好,這些書本統統屬於謀略學的範圍。大體上,所有論說的內容,都是用古代簡練的文字,根據天道、物理等奇正反覆、陰陽互變、動靜互用的原則,來說明應用在人事上的原理。這所謂人事,包括了政治、軍事、經濟、外交、社會等等人際關係的事務。蘇秦再讀《陰符經》以後,啟發了他的思想,重新仔細研究當時的天下大勢,使他有了新的啟示,形成一套適合於當時國際現勢的新的謀略構想,因此便建立信心,自認為再度出山,必然可以切合當時人主們現實的需要,必定會採納他的意見而使自己達成願望。

由這裡,我們可以了解,世界上不管哪一門學問,必須要從讀書求知識,受教育而建立基礎。但是書本上的知識,都是由於前人的經驗累積所集成的產品。當你吸收了這些知識經驗以後,必須還要自己能夠消化,能夠加以發揮,產生出你自己新的見解,才是構成學問的最主要因素。如果獃獃板板地被它所範圍,那就變成了所謂的「書獃子」了。其實,書獃子的確也是人類文化的藝術產品,有他非常可愛的一面。但是,往往運用到現實的事務上,便又很可能流露出非常可厭的一面,成為「百無一用是書生」古人名言的反映了。蘇秦他再度的出山,便是由書獃子的蛻化而成功的。

圖取個人權利

第三,我們要注意蘇秦在歷史文化上的價值問題。

我們歷史文化的根本基礎上,幾千年來一仍不變的重心所在,就是傳統文化中王道的精神,也便是孔孟一系儒家學術思想的道統。嚴格說來,這種文化維繫續絕的道統所在,倒並非因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緣故。實際上,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先天性地愛好人道和平,重視接近天則的王道教化,而薄視巧取豪奪的權謀所致。

因此,在我們的文化史上,儘管有非常可愛、非常重要的諸子學說思想,但也只能把它用來作為文化學術的旁通陪襯,而不能認為是正規的文化中心思想。更何況如蘇秦、張儀之流的縱橫謀略之學,只是從個人的權利思想出發,圖得個人平生的快意,他的用心動機,並沒有為國家天下長治久安作打算。因此,雖然在當時的現實政治上煊赫一時,風雲了二三十年,但畢竟要被歷史的天秤稱量下去,並不予以重視。

再說,我們雖然只是簡略地讀了前面引述蘇秦出處的那些資料,但在大體上,已可了解他是深受當時的時代環境、社會風氣和家庭背景所影響。他並不能像孔子、孟子那樣具有「確然而不可拔」的特立獨行的精神修養。所以他始終只能成為一個大謀略家,一個聰慧的凡夫,絕對無法成為一個超凡的聖人。那麼,在這裡我們對於凡夫與聖人的分野,又如何來下一個定義呢?很簡單:

在現實的人生中,只為自己一身的動機而圖取功名富貴的謀身者,便是凡夫。

在現實的人生中,如不為自己一身而謀,捨生取義,只為憂世憂人而謀國、謀天下者,便是聖人。

所以我們只要看蘇秦的傳記上,當他學成再要出門時的豪語:「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的幾句話,就可以看出他的器識志量只在財勢而已。

在這裡,使我想起當年在四川時,聽一位西蜀的前輩朋友,告訴我們戲中幾句幽默的戲文。其實,我覺得不單是平常的幽默,簡直是對英雄主義的諷刺,也是人生哲學的透視。現在可以用來對蘇秦的這個歷史故事作類比。

川戲、漢戲,差不多都是同一系統的地方性藝術。也和京戲一樣,在作戲的時候,要配上那些吵死人的大鑼大鼓。當然,京戲原來就由安徽湖北戲變來的,大鑼大鼓也有極大的學問,年輕同學們對這一部分國粹不可以太輕視。

現在我要講的,當川戲中唱某一出大戲時,先在震天價響的大鑼大鼓開場下,出來了兩位披大氅,武生打扮的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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