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秋無義戰-1

現在我們為了要研究《孟子》這本書,我覺得應該先了解一下孟子當時所處的時代,和當時現實社會的環境,就會覺得並不枯燥。而且對孟子的人品和風格,也更有一層深刻的認識。那麼才會知道後世的人,為什麼把孟子承繼在孔子之後,稱他作「亞聖」,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們都知道,遠距我們現在大約二千五百年前,我們的歷史上,出現一個非常紊亂的時代,也可以說是我們歷史文化轉變的偉大時代。當然,這只是站在我們現在的立場,事不幹己,無切膚之痛地加個評論而已。如果我們也生長在那個時代,在那種痛苦悲憤的現實環境里,大概就不會說這是個偉大的時代了。這個時代,也就是有名的春秋戰國時期。春秋、戰國,這兩個名詞所包涵的時代,都有幾百年之久,如果我們用人物作中心代表來講,孔子是春秋時期,孟子卻是到了戰國時期了。

春秋時期也罷,戰國時期也罷,這兩個銜接起來有五百多年的時代,卻是我們民族最痛苦的階段,打打殺殺,亂作一團。

可是在後世看來,這個時期,則是百家爭鳴,諸子挺秀的時代,也為我們後世子孫奠定了博大精深的文化基礎。這深厚的文化,一直流傳到現在,也會一直延續到未來。

我們知道,孔子當時親身經歷了痛苦時代的憂患。他在晚年,有系統地整理了中國文化的寶典,刪詩書、訂禮樂之外,他又集中精力,根據他本國魯國的歷史資料,開始著作了一部最有名的歷史和歷史哲學的書——《春秋》。

在這部書里,記述了東周以來兩百多年的政治、社會、軍事、經濟、教育等等變亂的前因後果,同時也包涵了對於歷史人文、文化哲學的指示——如何是應該?

如何是不應該?怎樣才是正確的善惡?怎樣才是正確的是非?

我們先要大概了解一下春秋時代的大題目。那個時代侵略吞併的戰爭,綿延繼續了兩百多年,由西周初期所建立的「封建」的文化基礎,開始逐漸地被破壞,社會的紊亂、經濟的凋蔽,所給予人們的痛苦,實在太多。現在我們簡單引用董仲舒的話,便可知道那個時代亂源的要點:

夫德不足以親近,而文不足以來遠,而斷之以戰伐為之者,此固春秋之所甚疾已,皆非義也。

董仲舒認為,在那個時代,各國諸侯之間的霸業,都不培養道德的政治基礎,因此政治道德衰落,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誰也不相信誰,彼此不敢輕易親近,所謂「德不足以親近」。對於文化的建立,更是漠不關心,只顧現實,而無高遠的見地。國與國之間,沒有像周朝初期那樣遠道來歸的國際道德關係,所以說:「文不足以來遠」。因此只有用戰爭來侵略別人。但是他們每次在侵略的戰爭上,卻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說自己要侵略別人,而是找些借口來發動戰爭,這就是「斷之以戰伐為之者」。這便是孔子著《春秋》的動機和目的,也是孔子著《春秋》最痛心疾首的中心重點,「此固春秋之所甚疾已,皆非義也。」他說,春秋時代幾百年的戰爭,都是沒有道理的。所以也有人說,春秋無義戰。

但《春秋》這部書並不是非戰論,它特彆強調中國文化的戰爭哲學是為正義而戰,所謂「惡詐擊而善偏戰,恥伐喪而榮復仇。」例如在春秋二百多年之間,大小戰爭不計其數,只有兩次是為復國復仇的戰爭,那是無可厚非,不能說是不對的。

所以他說:

今(指春秋時代)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戰伐侵攻不可勝數,而復仇者有二焉。

關於歷史文化的破壞,政治道德的沒落,則更嚴重。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人倫文化的道德基礎,幾乎都被那些有霸權的上層領導分子破壞完了。為什麼那個時代會造成這樣的紊亂?

以孔子的論斷,都是根源於文化思想的衰落,人們眼光的短視,重視現實而忽略了文化發展中的因果。所以孔子在《易經·坤卦》的文言中便說:「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後來的董仲舒,發揮了孔子的思想,便說:「細惡不絕之所致也。」所謂細惡,便是指社會人士缺乏遠大的眼光,對於平常的小小壞事,馬虎一點由他去,久而久之,便造成一個時代的大紊亂了。

我們現在不是講《春秋》,而是介紹孟子所處的時代背景,追溯它的遠因,順便提到《春秋》。繼春秋時代吞併侵略的紊亂變局,又延續了兩三百年,便是我們歷史上所謂的戰國時期。紊亂的情形,比春秋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各個強國的諸侯重現實,社會的風氣更重現實,苦只苦了一般的老百姓。

在那樣現實的時代環境中,孟子始終為人倫正義,為傳統文化的道德政治,奔走呼號,絕對不受時代環境的影響,而有絲毫轉變。所以,他所繼承孔子的傳統精神,以及中國文化道德政治的哲學觀念,和孔子的文化思想一樣,也成為由古到今,甚至將來的顛撲不破的真理。為什麼他會有這樣遠大的影響?這正是我們研究探討的主題之一。

司馬遷編撰手法中的孟子

在前面,非常簡單地提到戰國時期的時代環境。現在我們先來看一下司馬遷寫《史記》的編導手法,在他的筆下如何描寫孟老夫子,這是非常有趣的事。

本來寫傳記,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平事迹,應該分開來,單獨地寫。但是司馬遷往往會把一兩個人的列傳合起來寫,或者連帶幾個人寫成一堆。難道他是為了節省稿紙,節省筆墨嗎?不是的,他是把歷史上同一類型的人和事,或者類同之中又完全相反的人和事,配合起來寫成一篇。我們讀了,可以作一強烈的對比,在互相矛盾、相反相成中找出道理,可以自求啟發,從歷史經驗的鏡子中,反映出立身處世的準則。

因此,司馬遷寫孟子,是拿和孟子有相同類型的荀子寫作一篇,叫做《孟子荀卿列傳》。在這一篇里,他又舉了很多與孟子、荀卿類型相反的人物,相互輝映。

看來他好像偷懶省事2或者是認為那些人不足以另作一篇傳記似的。其實不然,一個文人筆下的傳記文章,如果有意亂扯,加上文字渲染的話,小題大作,大可洋洋洒洒,各自構成專篇。可是司馬遷的風格,是有他的哲學的、學術的中心思想,他絕不願意亂來。

所以,他在這篇文章中帶出了戰國當時一大堆的有名諸子,並非是漫不經心地隨意而為,實在是有他聰明絕頂、度金針而不落言詮的妙用。我們讀《史記》,幾乎和《春秋》三傳一樣,任何一字一句,絕不可以輕易放過。甚至《史記》中任何一個表,都不是隨便繪製的。

他寫孟子、荀子,同時又連帶寫出與孟子相同時代中的風雲人物,如商君(鞅)、吳起、孫子、田忌。又說「齊有三騶子」,當然極力描寫三騶子中的另一位談天文、說地理、講五行之學,大受當時人們所重視、尊敬,不像對孟子那樣的冷落、凄涼的——騶衍。

從騶衍以次,又說:「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淵、接予、田驕、騶爽之徒。」到此先告一段落。當然,也包含了同一時代性的人物關係。

再以後便寫荀子(卿),由荀卿而連帶說到莊子、墨子、公孫龍、劇子、李俚、屍子、長廬、吁子等等。不過加上一句「自如孟子至於吁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雲。」我們要注意他這句「不論其傳」一詞的涵義,很有深度,也頗有味道。

最後,又孤零零地吊上一小節關於墨子的事,這是對墨子時代還待考證的附帶說明。如說:「蓋墨子,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

我們讀《史記》,隨處可以看到司馬先生這些巧妙、幽默,有高度啟發性,與睿智存疑等等的編導手法。所以說好好地仔細讀它,可以啟發慧思。

我們讀《孟子》一書,開宗明義的第一章《梁惠王》——孟子見梁惠王,一開始,便可以看到孟子當時一種受盡冷漠歧視的味道。同樣地,司馬遷寫孟子,首先也引用了這一段,然後才說到孟子的籍貫、出身、學歷,說明孟子是孔子的孫子子思的門人(至於說孟子並非子思的學生,則是另一考據的問題。司馬遷很可能弄錯了)。《史記》上的這篇也和《伯夷列傳》差不多,沒有太多的敘述就完了。只說孟子闡述孔子的學說思想,作了七篇書,就是我們手裡拿到的這本《孟子》。

古今中外,許多被後世認為是多麼偉大,能影響干秋萬世的人物,在當時,大多數都是那麼凄涼寂寞的。就因為他在生前不重視短見的唯利是圖,對自己個人,對國家天下事,都是以如此的人品風格來為人處世的。像孟老夫子那樣的人,如果當時稍微將就一點,自己降格以求,遷就一點現實,那便不同了。

更妙的是,司馬先生舉出騶衍來,與孟子當時的處境作一強烈的對比。

騶衍和孟子的強烈對比

在孟子見齊宣王、梁惠王,陳述那些理論思想的時候,是如何地受到冷落,我們慢慢且看《孟子》的本文,便可知道。可是與孟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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