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雲園 寂寞雲園

香港是一座幻影似的港口城市。它沒有固定的形貌,沒有樣式,任由島上的住民捏塑改造,一直在變形。

距離「九七」只剩幾年,香港出現了一個「阻止填沒維多利亞港」的民間團體組織,針對英國末代殖民政府在九龍尖沙咀與香港島之間——維多利亞海港最狹窄的海面進行大規模的填海造地工程——提出強烈的質疑與抗議。他們指責英國在撤出殖民地之前,對海港進行粗暴的破壞,將原來寬度一千五百米的航道收窄到只剩下一半,眼看海港就在被填成內河,香港人將永遠失去港闊水深的天然良港了。

維多利亞海港平均水深在十米以上,平常萬噸的海輪不必等潮水即可來去自如,海面同一時間內可停泊百嫂以上的萬噸巨輪。為了填海造地,遠洋輪船必須繞道港島西南的海域,多花費航程。以後維多利亞海港不能行駛巨輪,勢必失去港口功能。

阻止填沒海港的人士卻相信一則流傳的民間傳說:香港島與九龍本是一條巨龍,龍身潛入海底,再在九龍半島現身。那九條形狀像龍的山脈,傳說是龍背的化石,九龍因之命名。龍首在香港島的太平山上。早年據說有龍首上昂欲飛之勢,後來被高僧法力鎮住。

英國人硬要在海水中築造一條人工的龍頸背,只怕會觸怒龍神,如若來個大翻身,香港必將生靈塗炭,使六百萬人沉入海底。末代殖民者究竟是何居心?草木皆兵的香港人無法不疑慮重重。

英國末代殖民政府,在臨撤走之前,進行這最後一次大規模的移山倒海,有朝一日,將在最狹窄的海面架起一座長橋,使香港人無需擺渡乘船,只憑兩條腿便可橫跨維多利亞海港,從海的一端走到海的另一端。

英國人此舉,似乎是企圖將香港最亘古的原始地形還原回來。

說來也許難以置信,一萬年前的香港並非一個孤島,後來海水逐步上漲,約在六千多年前,才形成今日的海陸分布。桑田變為滄海。英國人臨去之前,立意與大海最後一次爭地,將滄海變為桑田,回覆亘古的原始風貌。

香港受到地形的限制,地處南嶺丘陵地帶,小山連綿起伏,山地陡峭,平原希罕,沼澤劣地遍布,可供居住的平地不及面積的四分之一。英國人佔領香港後不久,即展開了移山倒海,人與海爭地的行動,百多年來未曾間歇。

香港歷史博物館舉行一個「香江早年文物回顧展」,我拉黃蝶娘去看這展覽。她正在以她們黃家的家族史構思一出舞台劇,明年春天在藝術中心的小劇場演出。我身為這節目的總策劃,自告奮勇地幫她搜集相關的歷史資料,可惜黃蝶娘對香江過往文獻興趣缺乏,她只熱衷於挖掘她曾祖母黃得雲床第之間的性愛情事。

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展品,黃蝶娘最後在一組早年地圖前駐足,我隨著她的視線看去,比照那並列的三幅地圖,發現香港這海島的地形隨著不同的時代經過人工不斷的改造變形,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最早的一幅於公元一八四五年由英國地理學家科寧遜測繪,地圖顯示出香港仍是蕞爾小島的本來面貌。維多利亞海港從西到北漫長的海岸線,怪石嶙峋,彎曲如鋸齒,一路延伸過去。維多利亞城規模初具,開埠以來第一條道路皇后大道,沿著長而彎曲的岸邊浮現海旁。

第二幅是阿爾費斯於公元一八六二年所測繪。當時的總督德輔為了彌補維多利亞城狹長如帶,不利於城市集中發展的缺點,開始辟山填海與大自然爭地,沿著中環海岸進行填海工程,在新填地上築了香港第二條道路,以總督之名命名。於是,皇后大道讓位給德輔道,成為濱海的道路。地圖上看出新填土地的雛形,仍是一片未經開發的荒涼之地。

「啊,難怪我覺得那麼眼熟!」

黃蝶娘低聲驚叫,她在第三幅地圖的左下角發現了她的祖父黃理查的收藏印。從這幅地圖可清晰地看出香港中區的海岸線又向前推出一大段,海旁起了空前的變化。

香港大規模的填海是在十九世紀末期。蘇伊士運河通航後,香港轉口港的地位上升,從加爾各答來的保羅·遮打,憑著他與生俱來的商業頭腦,看出經營碼頭可獲厚利,加入殖民政府投資填海拓地,新填成為聚寶盆。他「得食翻尋味」,接下來在香港中區海軍船塢沿海造出六十五英畝土地,邀請來港訪問的英皇親戚干諾公爵主持奠基典禮,向維多利亞海投下一塊石頭,時為公元一八九○年。填海完成後,修築的道路命名為干諾道,以之紀念公爵。

「保羅·遮打,他是我祖父崇拜的偶像。這三幅地圖原本屬於他的,後來才歸我祖父珍藏,」黃蝶娘語帶惆悵,「捐給博物館後現在又被我看到……」

被稱為香港殖民地之父的保羅·遮打爵士正是創造香港地圖的人。我明白了他把這三幅地圖裝套成一系列的用心。他是為了讓後人便於比較三個階段香港地形的變遷,從中突顯出他的遠大眼光與氣魄——南海中一個漁村小島,人類可以運用意志力來擴大它的面積,甚至改變大自然的形狀。我想像日正當中,保羅·遮打踞立中環岸邊,伸手向遠處海面紅色的浮標一指,對著藍天發出豪語:

「三年之後,海水將會被吸干轉為陸地,我將踩踏而過!」

滄海變桑田。保羅·遮打與洋行大班集資組織置地公司,在新填地上大興土木,臨海創造出一個海港城市。一棟棟維多利亞式的商業大廈,太子大廈、公主大廈、亞歷山大廈……有如從海底冒出來似的。這群瀕岸林立如石筍的大樓,成為香港的標誌,遠遠看去,有如一個搭在海上的貿易舞台,令人擔心有一天重又會被海水吞沒,整座城市沉入海底,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

由於地殼變動,香港已有好幾次的下沉與上升。

我目擊香港政府一次官地拍賣,拍的是尖沙咀東的一塊新填地。

歷屆港督移山倒海,以填海造地為生財之道,充分掌握及利用土地的商品特性。造地工程從中環推展到紅砌、油麻地、大角咀的海灣淺海。根據統計,截至本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港、九填海造地佔總面積的三分之一。

香港在不斷的變形、擴大。

這次尖沙咀東區的新填地拍賣,是在港督麥理浩與英國外相卡靈頓相繼訪問北京,探詢中共將如何處理「九七」問題後舉行的。麥理浩回港後,在記者招待會上表示北京重複過去的立場,待時機成熟之後,便以適當的方式解決,同時又聲明中共將會保護香港中汐卜投資者的利益。

麥理浩轉達鄧小平一句:「請投資者放心。」華洋商賈大亨聽了,無異吞下一顆定心丸。有香港經濟寒暑表之稱的房地產業,立即升溫,一升再升。人人看好後市,炒賣熱絡。一年之間,中環的金門大廈四度易手,成交價節節上升,以倍計數。香港人稱之為「樓花」的預售屋,有如股票市場的期貨,投機者炒風達到空前熾熱,出現了輪番排隊長達四日三夜搶購樓花的紀錄。為了排隊引起爭執打鬥,甚至釀成命案的消息,報上時有所聞。

香港人「在港言商」名不虛傳,連藝術中心供表演用的劇院也被政府租用來當做拍賣官地的舞台。對我的大感訝異,同事們覺得我大驚小怪。拍賣那天,港、九的勞斯萊斯全部集中到藝術中心的停車場,出席拍賣的華洋紳商,大熱天,穿著深色的西裝,手持拍賣號碼牌子,矜持地相互微微點頭,算是招呼。

壽臣劇院四百六十個從一開幕就被媒體批評為設計失誤不當,座位擠迫到不舒服的地步,今天換上一批與平時觀賞節目表演的觀眾有所不同的來賓,幾個常在電視露面的英資集團洋董事、經理,屈坐狹窄的位子,不時轉動兩條無處擺放的長腿,狀極痛苦。這兩年才暴發的地產新貴,穿著閃光的銀灰色西裝,手戴翡翠扳指,領口插上昂貴的金筆,財大氣粗形之於色,窄小的座位也顯然容納不下他們自我膨脹的身軀。真正具有實力的資深地產大亨,老謀深算,不肯親自露面,恐怕對手與之競爭,抬高價格,故意派名不見經傳的手下出席,安靜地持牌坐在角落。

沒想到拍賣的過程卻是出奇的冷落沉悶。場中競投的各路人士,最多高舉二到三次的號碼牌,便後繼無力,被迫退出,抱手改當觀眾,靜觀英資集團與角落一個毫不起眼的黃面孔競投。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台上拍賣官連珠炮似的價碼節節上升,兩支號碼牌卻是此起彼落,每一次舉手都是十分的緩慢,顯然經過一番深思熟慮。

我在這一黃一白兩張面孔中,想到黃白混血的黃理查也曾經在香港地產史上叱吒一時。他以繼承保羅·遮打的遺志自許,認同人定勝天,人力可以創造新土地致富的理念。三十年代中期,大陸內地政局波動,日本的侵略步步逼近,黃理查看出隨著形勢惡化,將會有大批移民逃難南來,香港人口勢必大幅暴增,屆時寸土寸金的土地將會更為矜貴。黃理查說服退休養老的王欽山,鼓勵他東山再起,集資合組一家工程營造公司,步入保羅·遮打的後塵,由黃理查出面向殖民政府投標承辦九龍大角咀的填海工程。

這是一項浩大的投資,從設計到徵用海床,建造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