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雲園 血色島嶼

香港人心目中有兩個七十年代。我很遺憾沒來得及趕上第一個,那是從一九六六、一九六七兩次驚天動地的暴動,逐漸恢複過來的七十年代初期。我問黃蝶娘香港的兩次暴動,一九六六年的天星小輪加價、一九六七年的左派大暴動,她可都參加了?

她正在醞釀一曲戲,預備把她們黃家三代的家族史編成戲劇搬上舞台,由我任職的香港藝術中心來主辦。我答應幫黃蝶娘提醒她歷史上發生的重大事件,並自告奮勇代她搜集資料。

黃蝶娘事不關己地搖搖頭。回想了大半天,才記起那時她為了一個樂隊的鼓手,從倫敦追到紐約,後來加入下城格林威治村當嬉皮,頭上綁了「只要做愛,不要戰爭」的布條,坐在路邊草席上點蠟燭,彈吉他,唱反越戰歌曲。

「不過,這跟我要編的劇本無關。」

我同意。

比起嬉皮們的和平示威,香港受到大陸文化大革命武鬥的衝擊,反抗的騷動暴亂到今殖民者寢食難安,下令派遣武裝警察強力鎮壓的結果,是傷亡和流血。尤其是一九六七年的左派大暴動,先是人造花廠、南豐紗廠、青洲英呢廠發生一連串的勞資糾紛,工人罷工,左派工會介入,對抗愈演愈烈。警察毆打拘捕靜坐示威的工人學生,港人以罷工、罷市、罷課聲援工人學生,從到處張貼大字報、標語反對殖民政府,到街頭對峙大規模的武裝衝突。港督戴麟趾頒布一連串鎮壓法令,出動防暴部隊,用催淚彈、衝鋒槍鎮壓群眾,在圍搜僑冠大廈及華豐國貨公司時,更派出航空母艦、直升機運載大批軍警,攜帶武器,降落天台。連續七個月的騷動造成五十一人死亡,八百多人受傷,超過五千人被逮捕。香港人心不安,資金外流,移民人數激增,經濟生產陷於谷底。

「一九七一年的保釣運動,我倒是在香港,」黃蝶娘說,「那年祖父黃理查做大壽,被抓回來拜壽,碰到學生鬧事,手牽手圍堵港督府,不讓戴麟趾的車子出門,結果港督屈服,改走側門。真過癮!」

「沒想到他會為一群學生改道,不再採取鐵腕政策,像鎮壓早兩次暴動一樣,」我微喟,「可能戴麟趾已經意識到社會在改變吧。」

黃蝶娘對香港人爭取民權,反資反殖的運動顯然漠不關心,她記得清楚的倒是保釣那年,有兩個反越戰的美國青年,把一具紙棺材抬到中環泛美航空公司門外,抗議美國在越南的大屠殺。

「我也跑去喊口號,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尼克森政府,後來還跟那兩個反戰的英雄到他們住的小酒店胡混了幾天……」

「你這算是勞軍?你呀,真真無可救藥!」

「對反戰英雄表示一下敬意嘛!這兩個嬉皮,怕到越南當兵,逃兵役跑到香港來了。其中一個,好像叫傑克,穿印第安酋長那種粗皮衣,剪成一條條穗穗的,吹得一手好口琴,性感死了!」她神情曖昧地瞟了我一眼,「吹蕭,吹口琴,你聽懂吧?」

我趕快制止她,怕她說出床第間不堪聞問的話。那時我們是在半島酒店喝下午茶。

黃蝶娘收斂她嬉邪之色,談起她祖輩發跡成為香港的巨富,其實是靠幾次動亂起家的。

「多虧我Great Grandma善於把握,利用機會。」

黃蝶娘只好切入正題談她的家族史。據她的說法,黃家成員中,惟一抱怨生不逢時,深受工潮暴動之害的,就只有黃理查的妻子黎美秀。

晚年黎美秀坐在輪椅上回憶往事,總會搖頭嘆氣,自嘆時運不濟。她生命中兩個重要的大日子,全都碰到香港大罷工;一次是公元一九二二年她出閣大喜之日,一次是三年後她的兒子黃威廉擺滿月酒那天。

黎美秀——黃蝶娘總是對她的祖母直呼其名——這使我想起外邊傳說有關她親生母親的種種,使我不得不相信她們黃家的確隱藏了不可告人的醜聞以及仇恨。

黎家本是廣東香山的農民,清朝末年一次大水災奪去了一切,黎家坐船到印尼落戶,後來全家又移居香港,那時黎美秀才是十來歲的小女孩。

我想像黎美秀離開爪哇前,一定是赤腳穿著蠟染的紗籠,在高腳屋寬闊的陽台上嬉戲,外邊下著牛蠅粗的熱帶雨。天色漸漸昏暗下來了,雨停了,遠處死火山在夕暮中靜得像死亡。黎家一家人盤腿坐成一個圈吃晚飯,當中擺著五六個錫做的圓形碗,盛放著咖喱、炸魚、炒臭豆等印尼食物。走廊盡頭揚起加美蘭樂隊叮叮噹噹的敲擊音樂。黎美秀放下錫碗,在陽台隨著樂音輕舒小女孩柔軟的手指,轉過來翻過去,跳起廟裡剛學的祭奠舞蹈。

「我猜,你的祖母黎美秀長著一雙大眼睛,雙眼皮,眼眶深深的,你得自她的遺傳。還有,她的皮膚也像南洋女人,橄欖油色……」

黃蝶娘嫌闊的嘴唇角往下一撇,否定了我:「錯了。她是單眼皮,細細的小眼睛,誰去遺傳她?哼!沒出嫁前,劉海蓄得很長,蓋過眉毛、眼睛,就是想蓋住她的單眼皮遮醜——」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糾正她,「黎美秀梳的是當時流行的髮型,還有個名稱,叫一字式的劉海,故意讓一絡髮絲像帘子一樣,蓋住眉眼。」

我賣弄完二十年代香港女人的髮式,催促她形容她祖母的模樣姿態,黃蝶娘才有點不情願地承認:

「除了單眼皮,還算五官端正。臉長長的,一輩子沒胖過,身材扁平,是個好衣架子。對了,她特別愛穿旗袍!」

「好像聽說每一次公開場合露面,不管出席宴會,還是主持慈善義賣會,一次一襲新旗袍,精工設計的,幾年下來從不重複,真有其事嗎?」

「是呀,她的旗袍可比美伊美黛的皮鞋,一排排不知掛了幾間屋子。」黃蝶娘以打抱不平的口氣向我透露,「告訴你吧,她裝模作樣非旗袍不穿,是故意的,故意穿來氣我Great Grandma。你知道,Great Grandma是不肯穿旗袍的。」

這可冤枉了黎美秀,二三十年代,十里洋場的上海是全中國的時裝中心,名媛、女明星、交際花的穿著打扮領導、製造時裝的潮流。我在泛黃的上海報刊讀到這麼一首歌謠。

人人都學上海樣,學來學去難學樣,等到學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樣。

可見上海的時裝晨行夕變,花樣變換無窮。旗袍也是上海女人別出心裁,拿了從前滿清旗裝加以改造,流行到香港,黎美秀很難不受潮流影響。至於黃得雲拒絕穿旗袍,則有她歷史的因素,而且情有可原。

當她是擺花街南唐館艷淫中釵、珠鏘玉搖的青樓紅妓時,黃得雲旗裝打份,捏著繡花手絹,高跟旗鞋,搖搖擺擺,以滿清公主的扮相現身吸引恩客。從良後,她脫下旗裝,一直是上身衫襖,下面一條長裙或褲子。愛美的她,當然也不是沒有隨著時興從闊身寬裙到腰身衣袖收窄,領子時高時低,裙腳時短時長,花樣層出不窮,而是衫祆繡花、鑲滾、釘珠片,甚至後來綴上五彩寶石,隨著流行,無奇不有。

中年以後,隨著滙豐銀行的英國經理西恩·修洛出入殖民地上層的社交場合,黃得雲剪短了頭髮,燙成小卷,身穿高領束腰秀長的拖地洋裝,出門時外罩小披風,皮包、皮鞋跟著衣服的顏色配成套,吸引了不少眼光。

「我有一把蕾絲白色的太陽傘,精緻漂亮極了。」黃蝶娘告訴我,「Great Grandma參加遊園會時撐的,哪大你來看!」

「這把陽傘可當道具,拿到舞台上亮相,也是一個宣傳的噱頭。」我建議,「你劇本里不是安排了一景港督府的遊園會,充滿殖民地色彩的?就怕你捨不得,給演員弄壞了。」

「哪來的演員?不是說好了,我就是黃得雲!」

「噓,輕聲點。」

黃蝶娘環視一下喝下午茶的客人,不無感慨地突然說她的曾祖母禁不起英國人西恩·修洛的一再懇求,最後真的為他換上了一襲秋香色浮暗花的長旗袍,拖到腳面上來,滾著細細的孔雀藍邊,領口停了只黃翅粉蝶的結紐,陪西恩·修洛出席宴會。

「絕無僅有隻那麼一次,就在這半島酒店的一次宴會。」

我把黃蝶娘拉回公元一九二二年,黎美秀出閣大喜之日,碰到香港開埠以來第一次大罷工。起因是服務於英美、荷蘭等外國船公司的華人海員要求僱主加薪百分之三十。

「倘不蒙允許,則離職罷工,後果資方負責。」

海員見輪船公司未在期限之內答覆,於是集體罷工。平日熙來攘往的貿易港,頃刻間變為死港,百多艘洋船壅塞海面,水路交通癱瘓,甚至連中環到尖沙咀的天星渡輪也停駛。殖民政府無奈,只好派英國海軍來駕駛。由於不識水流,渡輪在水上盤旋,無法停泊,乘客差點葬身海中,輿論大嘩。

當陸地上的火車、電車工人也響應海員罷工,廢置閑置已久的手車、轎子復出,重新派上用場,滿街衝撞,吆喝連連。

黎美秀的老祖母早在孫女婚禮前一個多月,就向儀仗店雇好人扶,預備連人帶手車在出閣前兩大先把嫁妝遊街搬到男家。沒想到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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