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山洋紫荊 尾聲

「……一條鐵路!想像一下,從九龍登上火車,經過大埔、沙田……越過羅湖橋,從深圳深入廣州內地。一條鐵路……」

英國人是先擬定了九廣鐵路的藍圖,然後才拓展新界的。公元一八九八年李鴻章在威逼下屈服所簽的《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上便出現「將來中國建造鐵路至九龍英國管轄之界,臨時商辦」的字眼。專條簽署後不到十天,英國即拋出九廣鐵路的合同,強迫滿清政府的鐵路大臣盛宣懷簽了草約。

殖民者沉醉在更遠大的理想:

「……九廣鐵路通車後,接下來,從廣州到漢口、北京、瀋陽、哈爾濱,滿州里也相繼通車,國際旅客可從九龍乘火車,經西伯利亞、莫斯科、巴黎,直達倫敦,想像一下……」

維多利亞女王慶祝她登基六十周年的鑽禧大典,大英帝國的勢力臻至巔峰鼎盛,誇耀橫跨七大洋,地球上的四大洲皆臣服在女王的裙角下。對於中國的經濟侵略,已經從商品傾銷發展到資本的輸出。英國在大陸內地開設工廠,壟斷航線,同時攫取鹽業礦產的專利權,對鐵路權更是虎視眈眈。以販賣鴉片起家的怡和洋行和滙豐銀行合組公司,有意願提供興建中國鐵路的資金,爭取華中、華南鐵路網特權,後來受到義和團的衝擊無以實現,但仍不肯放棄九廣鐵路的權利。

馬太·彌敦上任香港總督,他身為英國皇家工程師,又正值英年,朝氣蓬勃。憑著他的工程訓練,開闢了貫通九龍半島的大道,以他命名。彌敦又大力推動九廣鐵路的興建。他建議改變路線,不經過惠州,清廷同意。但鐵路沿線的百姓意識到主權被侵奪,紛紛喊出「修了鐵路,運走財寶」,提出挽迴路權的口號,廣州民族資本家也向清廷提出商辦鐵路的要求,於是,掀起聲勢浩大的鐵路風潮。

廣東人民製造輿論,要求英方廢約,不被同意,資本家倡議築廣州到澳門的鐵路來取代九廣鐵路。這計畫雖然胎死腹中,但令英國在談判上讓步,放棄廣州到深圳的鐵路權,英方只負責興建九龍到羅湖橋這一段鐵路,全長共二十二英里。香港政府發行公債,籌集資金興建鐵路,採用四英尺八英寸半闊的標準鐵軌。

辛亥革命前夕,九廣鐵路舉行通車典禮,接任史超域·駱克輔政司一職的官員,大禮服穿戴,從尖沙咀登上火車,直開羅湖。廣州代表官員則長袍長褂搭乘第一列火車開到深圳,雙方官員步行至羅湖橋上主持接軌儀式。

此時,史超域·駱克在千里之外的沙漠,騎著雙峰的駱駝,與風沙搏鬥,出發去做他第二次探測尼羅河的遠征。

廣州開來的火車抵達尖沙咀車站,群眾扶老攜幼前來圍觀這賓士地面的鋼龍,嘖嘖稱奇。黃得雲和兒子理查也過海擠在人群中開眼界。王福告訴她這條鋼龍可以帶她回東莞老家,她一別十九年的故鄉。

黃得雲始終沒有衣錦榮歸,回到她的盛產香木的東莞老家。倒是王福搭了火車去收渣丁洋行的鴉片煙帳,帶回深圳土產雲片糕和蚝油,回來比手劃腳談起一路見聞:

「咳,從前去一趟鄉下,又坐船又走路,還得爬了幾座山。翻山越嶺,一趟來回半個月跑不掉。現在人一站上鋼龍——說是叫火車——也不必花力氣,轟隆轟隆,沒兩下就把村子、稻田甩在後頭遠遠的!」王福抖動肥下巴,形容火車到了羅湖,停下不走,說是到了盡頭。

「鋼龍的頭拚命在冒白煙,身子動也不動。要進深圳,還得經過沙頭角一條街,說是叫中英街,一邊街是英國人的,另一邊仍舊歸大清管。這可奇了,沙頭角墟本來是一座村,被分成兩半,原本面對面的鄰居,現在交換五穀雜糧,得各自站一邊,不能越界。」

王福把深圳捎回的蚝油送給文咸東街義興隆雜貨店的老闆,建議他搶先做深圳土產買賣的獨門生意。

「以後人家知道門路了,坐火車進進出出,就不稀罕了!」

義興隆的老闆為了回報,向王福透露隔壁米行兆豐行傳出風聲,過了中秋節,米價要大漲。香港的米絕大多數從中南半島進口,過去兩年南太平洋連續颱風,種植稻米的暹羅、安南淫雨成災,稻穀歉收,今年又碰到大旱,政府下令停止出口供應香港,眼看米價就要上漲,趁現在囤積正是好時機。

王福和黃得雲商量,瞞住王買辦,擅自挪用利源押的當銀囤積白米,等到漲價後再賣出,狠狠賺他一筆,神不知鬼不覺。結果不出所料,中秋過後,中南半島運米的船久候不到,米價一天漲幾回,短短几天,米糧騰貴十倍,升斗小民叫苦不迭。米商為牟取暴利,索性貼上「存米沽清」的條子,大門緊閉。不存隔夜糧的小民百姓群聚米店前,從早到晚不肯離去。殖民政府怕餓肚子的饑民起來暴動,下令派輪船北上蕪湖、上海採購米糧,以濟危急。王福接獲消息,當下放賣囤積的白米,還回偷偷挪用的當銀,把賺取的暴利和黃得雲分了,又賞了義興隆的老闆。

以後不乏類似的機會。

一個風清日朗的午後,幾經王福慫恿,黃得雲又一次由兒子黃理查陪著搭渡輪過海到九龍看火車。她沿著尖沙咀往下走,多時不見,油麻地、大角咀淺海的區域已被泥沙填平,突出廣闊的地面,把海趕得遠遠的,在這片新填地上群集著打鐵制桶燒陶器捏瓦碗的工匠,販賣鹹魚、醬菜、白米的小商人,賣各種雜貨零售的小販,露天的剃頭鋪、席地而坐的縫紉女工,掛著「華佗再世」招牌的野葯攤……

黃得雲看出自九廣鐵路通車後,各行各業的商市雲集,何文田、油麻地一帶必將日趨興盛,風光指日可待。

黃理查從大書館皇仁書院畢業後,憑著他一口做母親的認為「說起英語來,就像一個英國人」的語言能力,經過王買辦的引薦,投身渣丁洋行,為大班馬臣士先生效命。學習洋行作業,從最低層的職位做起。幾年之後,黃理查聽從母親的建議,要求進入洋行的房地產經營部門學習做起土地買賣的經紀。

王買辦去世後第二年,黃得雲從隱密的箱籠底取出一筆為數頗為可觀的私蓄,加上變賣多年攢下的珠寶玉翠,湊足一個大整數,交給兒子黃理查,叫他去投資房地產生意。黃理查捧著母親的全部家當,又以百分之十的年息從馬臣士大班借來一筆貸款,當做訂金,冒了風險買下平生第一塊地——油麻地距離鐵路不遠的新填地。黃得雲憑著她與生俱來,最近才被發覺出來的商業眼光,直覺地看好油麻地新填地一帶日後的發展。

已入中年的黃得雲,凈素打扮,腦後挽了個大髻,被看到由兒子扶著,來到油麻地新填地,踩在屬於他們母子的第一塊土地,迎著黃昏的海邊走去。土坡上的洋紫荊正逢開花時節,五瓣的花爭先恐後地綻放,觸目儘是一片鮮亮的紫紅,與燦爛的晚霞相互輝映。

上個世紀末,英國殖民者開動大炮,轟塌岑田同德圍的雙環鐵門,武力接管新界後,村民在桂角山偷偷掩埋犧牲子弟的屍骨,發現了一株從未見過的樹;枝幹披垂,葉子的形狀像是兩個心交連在一起,花萼呈管狀,花分五瓣,呈鮮亮的紫紅色。植物專家驗定為一種不育的雜交種。

轉眼之間,像傳染病一樣,新界的各個山坡開著紫紅色的花,漫山遍野怒放得不可收拾。接管新界的香港總督亨利·卜力把這種前所未見的花樹命名為洋紫荊,當做香港的象徵,以之紀念他租借新界的功績。

洋紫荊從新界的桂角山到九龍的新填地,開遍整個香港。

一九九四年四月初稿

九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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