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山洋紫荊 回首向來路

已然淪為英國本世紀末夕陽之城的利物浦,原本是歷史上華人最早登岸英國聚集而居的城市。破敗的唐人街,至今殘存一間名為「角落」的酒館,顧名思義充滿落寞蒼涼之感。酒館牆上匾額記載公元一九一八年中國海員上岸的歷史,定居後的華僑多半以開餐館、洗衣店為業。

最近利物浦市立博物館興辦了一項以華僑歷史為主題的攝影展,其中發黃舊照片中的一幀,頭髮上髮蠟,身穿格子西裝,面方眉粗的男人,被認出是屈亞炳的兒子;旁邊戴帽子,深目高鼻肥胖的洋婆子,是替他洗衣燒飯的妻子。利物浦的老華僑有娶當地娼妓為妻的傳統,屈亞炳的後代也不例外,娶了從良的妓女,一條心侍候他。屈亞炳的「半唐番」的孫子在利物浦特為中英混血兒舉辦的舞會上與一屋子的同類在歷史的燈影下翩然起舞。

這個在黃得雲的眼中,不是男人的屈亞炳,對自己未來的前程卻躊躇滿志。新界接管大勢已定後,他沒跟亞當·史密斯回潔凈局恢複原職,屈亞炳開始浮想聯翩。自從去年年底被借調警察局,他便聽說有個警察法庭的存在,那個負責傳譯的英國人與海盜勾結串謀,被發現後撤職了事,這個通譯官的位置到現在仍然空著,屈亞炳期待這個職位會落到自己頭上。

隨著年紀與際遇,屈亞炳有過不同的志願。少年時曾經有過當傳教士的夢想。當母親離開收容他們母子的懷恩天主堂,決定以九龍寶林寺院為終老安身之處,瑪利亞修女指責她背叛天主,斷送了屈亞炳圍繞在燭光聖歌和薰香過了此生的願望。他自此把研讀聖經的熱情轉移到英文,星期六在摩利士神父住處喝下午茶吃蛋糕西餅,神父當眾誇獎他一篇英文作文,這使屈亞炳信心十足。離開天主堂,他的志願是當法院的通譯,他自以為英文能說能寫,有本事精確的用雙語來回翻譯傳達法官與被告、證人的所思所言。殖民地裁判官的觀點卻與他不同,他們認定華人英語再好,也只不過限於日常對話。華人缺乏法律常識,對法律術語茫然無知,而且英文中有許多微妙之含義,華人語文天賦再好,限於文化上的隔閡,還是體會不了它的精妙神髓,既然無從意會,言傳上不免有困難。

於是,香港法庭將有關人命生死的重大問題交由所謂「中國通」的英國人把持,他們多半說一口小時候從廚房仆佣學來的粵語,中文卻一個大字不認。通譯官的職位輪不到黃皮膚的屈亞炳,到潔凈局名義上是通譯,實際是充當英國上司差遣的私人跑腿,諸如狄金遜在任時替他到影相館取全家福相片,幫亞當·史密斯去取剛下郵船的狩獵雜誌,到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給黃得雲送遣散費了斷一段異國孽緣等等。溫瑟先生的差遣延伸到他的夫人、小姐,屈亞炳感到受寵若驚。然而,他仍然嚮往薪水高、每天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的法院通譯官,想像自己置身威嚴的法庭,腰身挺直,朗聲在法官與柵欄後的被告之間翻譯對話。他自信音色富音樂性,小時候天主堂唱聖歌訓練出來的。

亞當·史密斯回潔凈局復職後不到一個月,屈亞炳被召喚到警察司氣氛森嚴的大辦公室,懷特上校斥退警衛,親自關上門,回到橡木大辦公桌前,不先坐下,雙手按住台桌,居高臨下俯看比起自己矮小如侏儒般的屈亞炳。被看的雙手緊貼褲縫,垂眉低眼,仍感覺到那對藍眼珠冰冷的目光直刺得他兩腿打軟,很快要站不住了。

懷特上校剛從英國回來,他把妻子夏綠蒂安排在倫敦近郊的一所療養院醫療她的憂鬱症。懷特上校在接管新界的升旗典禮過後,向輔政司史超域·駱克總結接管的經過,回到山頂的家解下系在皮帶上的手槍,帶著病妻搭船返英國治病。夏綠蒂在療養院里仍是自我禁閉,足不出戶,頭上戴著黑色面紗,擋住據她形容老是在她眼前飛來飛去的蚊蠅昆蟲,她害怕一切有翅膀會飛的生物。懷特上校臨走前到療養院向妻子話別,夏綠蒂柔順的服從,摘下面紗讓丈夫好好看她。懷特上校撫摸妻子柔軟乾燥、絲絹一樣的金頭髮,像沒有生命的細沙從他指縫間流淌過去,流淌過去。

明天就得搭船回殖民地述職,把這個病後對他百依百順的妻子留下來,於心何忍,懷特上校深深自責。

「喔,我的可憐的夏綠蒂,看我把你弄得……」

如果當初不把他的嬌羞的新娘接到那可怕的殖民地,讓她天天生活在災難的邊緣,與颱風、瘟疫、水災、山崩、蟲豸為伍,今天夏綠蒂還會是個恬靜,愛種花草,有「綠手指」之雅稱的可愛的小女人。他怎能忘記第一次拜訪夏綠蒂,她立在花園低頭吸嗅一枝白雛菊,回眸朝他一笑,呵,那滿園子鮮花綠草霎時黯然失色的一笑!

一住進療養院,醫生們都搖頭:

「給耽誤了,如果早幾個月接受治療,康復的機會要大得多……」

他何嘗不知道。然而,為了維護帝國的榮譽,他必須留下來用大炮對付不肯臣服的新界暴民。打贏那場仗,這是他對帝國,對女王的責任,他別無選擇。醫生們不能理解他的心情的。

日後懷特上校的忠心得到了回報,自此官運亨通,在海外殖民地部服務十八年後,從斐濟調返香港,就任第十四任香港總督。坐船抵港履新,在卜公碼頭登陸時,遭人開槍射擊未中,道格拉斯·懷特港督從此以汽車代步,這是廿世紀里的事,夏綠蒂的屍骨長埋懷特家族在紐卡索的墓園久矣。負責新界接管的輔政司史超域·駱克便沒有他幸運,帝國給他的酬勞只是將直貫灣仔、銅鑼灣一條魚龍混雜的街道以他的姓命名為駱克道。

這是後話。

懷特上校獨自一人搭船回港,引起殖民地小小社交圈的閑話和疑心,背後猜測夫妻婚姻亮起了紅燈,對夏綠蒂因病回國療養的說詞採取半信半疑的態度。懷特上校不理會這些閑言閑語,他重又穿上漿過的卡其色制服,擦拭得亮光閃閃的寬皮帶繫上裝有子彈的手槍。他僵硬筆挺的身體微微向前傾,兩隻青筋暴突的手撐在警察司偌大的辦公桌上。他睜著冰冷至極的藍眼珠俯視下面誠惶誠恐垂眉低眼的屈亞炳,這個出賣自己故鄉的叛徒。懷特上校從心底輕視這墊著鄉民屍骨往上爬的線人。然而,為了實現大英帝國海外擴張的理想,他讓自己放下成見,從整個大局著想。

懷特上校施施然坐了下來,表示對屈亞炳這次的表現並非完全滿意,但是由於他特殊的出身背景,懷特上校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繼續發揮穿針引線的作用,為帝國效勞,任命他為「特殊事務助理」的頭銜,除了持續與新安縣盧煥知縣保持聯繫互通聲氣之外,又命令他搜集街頭巷尾不利於港英政府的言論、傳聞,甚至坊間聽到的謠言都不可輕易漏過,一個月兩次直接向懷特上校彙報。

「殖民政府有意重用你,關鍵在看你的表現。」

屈亞炳應了族中長輩所言,從此為虎作倀,成為統治者忠心耿耿的心腹,仰仗白人之勢欺壓自己的同胞。現在他長而狹邪的眼睛閃爍著,看人時眼珠躲在眼皮下,翻起白眼陰冷冷一轉,充滿不信任的猜疑,舉止態度都比以前從容,也開始注意儀容修飾,頭頂剃得發青油亮,一身簇新閃光的莨紗綢對襟衫褲,還到上環街市出名的良著裁縫鋪訂製了一頂瓜皮帽、一雙黑緞長靴,以備應隆重場合之需,穿戴起來才不致有失身分。每逢初一、十五,他以懷特上校特殊事務助理的身分到新安縣盧煥的衙門,為了掩人耳目,他都選在日落後出發,二更時分照例有個衙役拎了燈籠在暗巷底處接應,把他引到王師爺的鴉片煙榻前。王師爺手握煙槍吞雲吐霧,很少言語,從屁股底下抽出個密封的衙門公文信封交給屈亞炳,示意他先藏好,然後請他躺下來抽兩筒歇歇腳,養足了精神再走不遲。屈亞炳每次趁月落野雞啼之前上路。

他相信新置的瓜皮帽、黑緞長靴很快會派上用場。他早已不再像從前那個班房收工後,三步並兩步趕到跑馬地成合仿唐樓捲起袖子,把長辮盤在頭頂,替黃得雲劈柴、挑水、餵雞,甚至搭葫蘆瓜棚架——現在他把兩隻手藏在袖子里,尾指還蓄起長指甲。黃得雲和他說話,他肩膊轉過去,眼睛幾乎全閉,不理會女人一臉的憂傷,生怕這會提醒他的偽裝。黃得雲只有更周到用心的侍候他。晚飯過後,她在燈下補衣納鞋,屈亞炳啜著香茶,兩個默然無語。像一對平淡的夫妻。黃得雲放下針線,要去為空了的茶壺加熱水,屈亞炳展臂打了個呵欠,總是推說明天差館有事必須早起,推門走了。

升上懷特上校的「特殊事務助理」第一個月,屈亞炳拿了多加的薪水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到東華醫院對面長生店旁找擺攤的畫師,憑他口述形容,請畫師握住炭筆,一筆一畫在光紙上描繪,幾天工夫,亡母的影容逐漸浮現。完成之後,母親恍如從光紙上活了起來,有生命似的。屈亞炳禁不住伸出手指放在影容的鼻子下,試探也許還真有口氣。畫師收拾畫具,說他不是傻子,就是世間難求的孝子。

母親就是在東華醫院過世的,屈亞炳振振有詞,她的魂魄在近處回蕩,我可感覺到,畫師你把她給召回來了。他千謝萬謝,捧了母親的影容回去,從此單身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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