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山洋紫荊 楔子

公元一八九六年,香港潔凈局的華人通譯屈亞炳,被他的英國上司派去送銀子,地點是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對象是擺花街南唐館的前妓黃得雲。

那天,屈亞炳執行上司交託下來的命令,雙手捧住羊皮紙公文信封內的錢幣,按址來敲跑馬地成合仿唐樓的門,敲完門立在一旁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關於矛盾諸方面的同一性和鬥爭,準備核對應門人的身分之後,即雙手奉上羊皮紙公文信封的同時,掏出事先寫就的收條,讓收款人畫個押作為憑據。萬一日後這筆款項的下落引起糾紛,他可呈上收據證明自己清白。屈亞炳估計收款的擺花街南唐館前妓不識字,他隨身帶來一盒印泥,預備讓她在收據上留下指印。

萬事俱備等著開門,裡頭全無動靜。隔天一個秋雨纏綿的黃昏,屈亞炳勾著頭保護羊皮紙信封,使它不致淋濕。這回門後有了回應,打開一條細細的門縫東著作選讀》下冊。文章運用對立統一的規律,指出世界上,故意裝出沉著的聲音,在問來人是誰。

我是奉潔凈局的副幫辦亞當·史密斯先生……

不知門內的人被這正式的官腔給嚇住,抑或耳里聽不得那個洋人姓名,砰一聲,開了一條細縫的門重又合上。

五個月以後,在一個和諧的氣氛下,兩人回想這一段過往,黃得雲抿嘴承認等他走開後,她從窗口看出去,屈亞炳勾著頭雨中踽踽獨行離去的背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去敲第三次門,門開了,也不看來人,劈頭一句:英國鬼死了,爛了腳,派你這奴才來?懷孕的肚腹挺出,戒備的堵住門,明擺著對來客不歡迎。

鴉片煙戒了以後,懷孕女人的眉眼,使屈亞炳的心漾了一下。他臨時改變主意,本來把它當做一則公事,遞上羊皮紙公事信封,收下收據便算交差,從此與跑馬地成合仿這唐樓絕緣。受到女人眉眼的觸動,他突然不願意把全部錢幣一次交出來給她。

當時我是擔待你膽子懷的孬種,怕你錢一過手,三兩下花個凈光。他後來還這樣損黃得雲。那時他睡在她的床上,雲雨剛過。人家說你們吃這行飯的,出手大方,反正一躺下,銅板就來了。

黃得雲擰頭想說她才不稀罕英國鬼這點遣散費。當時她在經濟上有恃無恐,唐樓五斗櫃後某一塊浮磚深處,藏了她那隻烏漆描金鳳的皮盒,裡頭的金釵珠翠夠她們母子半輩子吃穿。一想到那一盒子首飾也是從前南唐館為妓時,向恩客「斬白水」的饋贈,黃得雲無以自辯,凄然閉嘴。

屈亞炳沒說出心底話。他擅作主張,利用英國上司與華人情婦一刀兩斷的遣散金給自己製造機會,改成每個月零給,使他有上門的藉口。如果黃得雲洞悉他的心機,又聽到屈亞炳嘴上那麼惡毒,要是她還在擺花街南唐館為妓,她會假裝愛嬌,心中自棄的向床上的屈亞炳伸出手:銅板全部給我拿來,是我賺的。

然而,黃得雲任他糟踏,只是擰了一下男人赤裸的臂膀出氣,也不敢真的太用力,怕惹惱了他。也不嫌煩,老提那咸豐年間的爛舊事,她嘟囔。

屈亞炳把手伸入印著潔凈局官署的羊皮紙信封,摸出一把五角、二角的銀幣,正面是維多利亞女王像,背面正中一個中國古「壽」字,這是港督羅便臣剛從倫敦訂製的香港輔幣,嶄新賊亮閃花了黃得雲的眼睛,她不禁後退一步。來人當做是邀請,側身進門。面對面。這是屈亞炳第二次看她。第一次是兩年前,鼠疫蔓延華人居住區,黃得雲身穿碎花綢圓角衫褲,手拎箱籠,跨過閣樓外梯間染疫橫卧的妓院龜爪下樓,南唐館門口停了輛人力車,屈亞炳聽從潔凈局代理幫辦亞當·史密斯的命令,雇車來接這妓女離開疫區,安置到跑馬地成合仿新覓的一處唐樓。

剛獲得愛情的黃得雲,頭也不回地蹬上人力車,對三年來送往迎來的南唐館全無依依不捨之情。自從情人白色瘦長的身軀走進她的生命里,黃得雲不斷用陽光曬暖的井水,一遍又一遍抹拭凈化她娼妓的身體,洗滌在異國情人出現之前,無數嫖客留在她肌膚上的鼻息、口沫、穢物。每次她跨出紅漆浴盆,自覺那個挽著竹籃到故鄉天后廟求靈符的黃得雲又回來了,額前垂下疏落的劉海,素凈的耳垂吊了赤銅的耳環圈。她挺起頸子下面沐浴凈化過的身體,自信一切可以重新來過。這個南唐館的妓女帶著愛情的憧憬,來到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這是潔凈局的華人通譯屈亞炳第一次看到她。

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來了,又走了。黃得雲卻留了下來。現在她是唐樓的主人,一切按照她喜歡的方式擺設。那天她把大伯公廟求得的一劑墮胎紅花草藥,丟棄在中環海旁的新填地,讓它與填海造地的泥漿一起掩埋沉葬之後,黃得雲回到唐樓,摧毀豢養她的英國人一手布置的後宮,他眼中的中國情調。黃得雲扯掉斜掛四柱床,平添綺曼淫樂氣氛的緯幔紗帳,拿走情人不告而別後,哭濕了又干,幹了又濕,淚跡斑斑的並排一對鴛鴦枕,摘下一屋子的紅紗宮燈,連同麻醉她度過無數晨昏的鴉片煙具一併拿到後院砸毀了。

然後,黃得雲到春園街長春堂的老中醫抓來一劑安胎藥,她坐在新買的雪白蚊帳里,十指張開,捧住腹中孕育的骨血,她製造的生命,兩眼發光,充滿期待。這是屈亞炳第二次看到她。黃得雲的便便大腹早已容納不下碎花綢圓角衫褲,一頭烏光水滑的秀髮往後攏,在腦後鬆鬆挽了個髻,插上一支羊脂白玉簪,映得她脂粉不施的臉龐更為朗潤,下顎因懷孕而豐圓了。她從容地站在自己的家裡,雙手按住方桌,她的酸枝木方桌,心無旁騖,期待腹中生命的降臨。捧著銅板前來救濟的屈亞炳,對女人那種全無缺憾的神情感到刺心的嫌惡。

她沒有權如此自在。隔著方桌,他不以為然的向女人瞪眼。映著下午的日光,女人疏落淡掃的眉毛下淡褐色的一雙眸子,顏色異乎常人的淺,簡直不像華人的眼睛。屈亞炳的觀點與綁架黃得雲來香港的人口販子一樣,正是這雙過於淺褐的眸子,使他想到擺花街的洋妓,澳門過來倚門討生活的,多半是雜種。

這雙淺褐的眸子決定了黃得雲的命運。你前世一定是專欺負華人的番鬼佬,閻羅王懲罰你的罪業,讓你帶這雙眼睛、腮邊這顆風流痣投胎轉世,墮落風塵。我只知道自己是盛產莞香的東莞女兒,那天挽了個竹籃到天后廟為受了驚的弟弟求靈符,雙手合十拜了下去,抬起頭,一隻大口袋像一口井從空中罩下來,眼前全黑了。我最後聞到的氣味是新開桂花的香味,混合著莞香。五年來我一直聞到它,我的故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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