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叫蝴蝶 夢斷東莞

香港從一開埠,便展開了人與自然爭地的戰爭。

一八四一年,英軍最早從大笪地登陸,首先犁平了怪石嶙峋、彎曲如鋸齒的海岸,接下來動用華人勞工挑泥築路,沿著長長的海岸線修築了殖民地第一條道路——皇后大道。維多利亞城初具規模後的形狀,是狹長如帶,東西距離太遠,不利於市區的發展,偏偏這石頭島山坡又多,平地稀罕。唯一可行的是向大海延伸,與自然爭地,利用鑿山挖取的沙土,來填淺海淺灣創造新的土地。開山填海一起進行。

這項人與海爭地的工程,開埠後幾任總督都只徒負理想,具體工作無以進行。原因出在港島濱海的海岸,早已被勢力凌駕總督之上的鴉片煙商、洋行大班分段佔據霸住,他們將自己在岸邊自設的私家碼頭、倉庫擁為私產,外人——包括殖民地政府無權涉足。第九任總督寶靈為了實現填海的夢想,下令向鴉片煙、洋行大班徵用海床,把海岸線往外移,便遭到強烈反對引起糾紛,洋商聯名向倫敦殖民大臣抗議。

被迫不得不讓步的寶靈總督大為忿慨。

「想不到海外商人支配當地政治的潛力竟如此龐大。」

大班們得寸進尺。有年強烈颱風摧毀了中區海旁堤岸,總督寶靈借這機會下令各段業主擔負修築堤岸的費用,大班們對殖民地政府的土地租賃法例置若罔聞。總督不甘顏面盡失,尋找法律途徑,演變成政府控告市民破天荒創舉,結果成立特別法庭,輸的竟然是總督寶靈。

開埠初期,統治香港的順序為:鴉片煙商渣甸、馬會,最後才輪到港督。

然而,人與海爭地勢在必行。經過專家探測勘察,香港沿海港灣多、水流慢,在淺海地區進行填海,可提高深水海岸線的利用率,而不致亂了水流。殖民地政府看出填海造地大有利益可圖,不僅不必付昂貴的代價從私人手中收買,還可以將新填地出售,從中牟取巨利。

到了第十任總督德輔,終於和洋行商家取得共識,在他任內,進行第一次填海工程。一八六二年使濱海第一條馬路皇后大道,讓位給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德輔道。

香港島大規模的填海是在十九世紀末期,從加爾各答來的保羅·遮打,曾經在彼邦任職銀行助理,憑他天生敏銳的商業眼光,看出蘇伊士運河通航後,香港轉口港的地位上升,他自掏腰包投資西區堅尼地城的填海計畫,大獲暴利。遮打食髓知味,與殖民地政府聯手填海,選定從西環煤氣廠到中區的海軍船塢沿海計畫造出六十五英畝地。一八九○年趁英國皇家親戚干諾公爵來香港旅遊,請他主持奠基禮,投下第一塊填海的石塊。野心勃勃的遮打看準新填地是最佳生財之道,與渣甸大班合組置地公司,預備大展手腳經營中區填海之地的房地產事業。新填地成為聚寶盆,置地公司更是殖民地發展的縮影。日後保羅·遮打被英國皇室晉封爵士,並以「香港殖民地之父」的稱號聞名。

開埠以來最大規模的填海工程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公元一八九四年奪去二千五百四十七條性命的鼠疫過後,總督羅便臣興建大潭水塘改善華人區食水供應,又雷厲風行加緊地下水道的工程。一八九五年頒布一條更嚴厲的建築法例,計畫拆除全香港不合衛生的唐樓,比率高過十分之一。居民群眾大嘩,一見華人領袖轎子經過,即丟石頭泄憤,指責華人社會顯達沒能上達民情。殖民地政府的法令志在必行,華人以消極的行動抗議,兩萬多人攜眷帶屬,搭船離開香江,回原居地的鄉下。香港展開了歷史性的大遷徙。

在這悲壯的大遷徙行列,跟在隊伍後頭,有個肚腹微聳、模樣邋遢的年輕女人,兩手空空踽踽走著。在這不論男女老少,合家個個肩挑背負全部家當,嘴裡吆喝豬只、家禽、孩子上路的搬家隊伍中,空手而行的單身女人似乎不屬於大遷徙的行列。

這女人便是公元一八九二年被人口販子從東莞綁架賣到青樓的黃得雲,四年來她浮沉香江,經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豢養,又被拋棄,動了重回青樓之念,最後還是一場空。黃得雲一級級跨下石板街,駐足回視,仰望剛走下的石級,石板街上的脂粉煙花生涯對她已成過去。她告訴自己:是回家的時候了。懷著腹中異國情人的骨血,她要搭船回到遍植香木的故鄉東莞。

遷徙的人流向港島的西環慢慢移動過去,在水坑口的岸邊,漁船舢舨的風帆已張,等著載他們回到他們來自的地方。

黃得雲腳下不由自主朝著相反的方向走過來,她在尋找四年前上岸的畢打碼頭,她好上船沿著原路逆水而上,在船艙睡了幾個日夜便可回去東莞老家。她記得抵港那天,從船艙黑暗的底層被拖到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一座山好像從水中冒起,山腳下一排不很整齊、奇形怪狀的大房子,飄著紅藍色相間的旗幟。黃得雲揉揉眼睛,又發現碼頭人頭攢動,那些拉人力車的車夫、吆喝連連的小販、肩扛貨物的苦力,他們短衣布鞋、盤在頭頂的辮子並不使黃得雲感到陌生。然而,與碼頭遙遙相對的一座鐘樓,奇怪的樣式使她以為來到異鄉。

她還記得比屋子還大的輪船,鐵索泡浸海水的生鏽腥鹹味混合岸邊熟食攤的魚蛋魷魚,所產生的異味。黃得雲一手抱住肚腹,一手掐住喉嚨,不敢往下回味,怕她懷孕的肚腹承受不了刺激。

轉入皇后大道與畢打街的交會點,迎面紅磚鐘樓風情依舊,黃得雲放下心。碼頭應該在前面不遠,那兒舢舨、渡輪,各式各樣大小船隻雲集,她將在眾多船隻中,辨認出其中一艘小船,好言央求船家讓她上船搭乘駛向東莞故鄉。黃得雲記得載她來香港的那艘舢舨,土褐色的風帆有幾處扯破及補綴的痕迹,船頭塗紅色的油漆半褪,插了一隻三角形的黃色旗子,她回想東莞天后廟為弟弟求靈符,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黃得雲快步前走,她要趕快找到那隻篷頂的竹席因颱風吹打歪向一邊的舢舨,它船頭插的黃色三角旗這麼多年顏色一定褪了。

立在紅磚鐘樓前,怎麼回事?本來應該放眼看過去蔚藍色的海,籠罩在滾滾黃塵之中,那個異味雜陳、人頭攢動的畢打碼頭不知去向,四周飛沙走石面目全非。幾年前碼頭卸貨的短衣苦力、吆喝的小販、人力車夫個個變了個模樣,變成頭戴笠帽、肩挑黃土的築路工人。他們加入人與海爭地的行列。這些現代愚公一鋤頭一鋤頭把陡峭的土丘削平,合力移走擋路的岩石,挑著剷平丘陵的一擔擔沙石,邁開人定勝天的自信步伐,把沙土倒入海邊的淺灘,使沼澤變成硬地。築路工人在吆喝中同心協力把大海往外一寸一寸趕出去,他們混合黃泥、汗水的臉上是一種義無反顧的堅定神情。一擔土灑下去,腰板直起,穿草鞋的腳狠狠往下踩。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子子孫孫與大海爭地,他們的世世代代將在這爭來的土地安身立命建立家園。

黃得雲在黃泥漿里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遍尋不獲四年前她下船的碼頭。如果她真的想搭船回故鄉東莞,趁現在還來得及,她應該趕快往西環沿岸走,在水坑口有漁船群集,遷徙的人潮扶老攜幼爭先恐後上船。黃得雲後悔剛才擅自離開隊伍。趁還來得及,她抽身迴轉,從黃泥漿拔起腳。突然。一陣天崩地裂的轟隆巨響,跟著地動山搖,滾滾濃煙從北邊的海灣升起,石塊冰雹一樣傾盆而下。黃得雲抱頭蹲在泥中,以為自己完了。

「好嘢,又倒了一座山!」

工人們興奮的齊聲吶喊著。英國殖民者把炸開滿清大門剩下的炮彈另做用途,用來摧毀中環海軍船塢旁擋路的一座小山。被嚇糊塗的黃得雲雙手保護肚腹,好一會才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蹲在黃泥漿里,前面躺了個藥草紙包,她蹲下時從身上掉下來的,大伯公廟求得的紅花草藥,廟祝交給她時囑咐她拿回去煎了,空腹喝下,不出兩個時辰,人如走五里路,胎兒自然打下。泥漿上飄浮的草藥包,捆著細繩子,上面印著大伯公神的靈符,兩隻交叉的刀戟尖銳如箭,好似凌空飛起,四隻齊齊朝她肚腹刺過來,就要剜去她腹中那一塊肉。黃得雲驚愕失聲,跌坐泥漿。她伸出腳把藥草包的刀戟掩埋在黃泥漿里,她用儘力氣往下踩,往下踩,直到它沉入泥土完全看不見為止。

一念之間,黃得雲決定不走了。四年前她下船的碼頭已不知去向,她回不去了,黃得雲一無所懼地從黃泥漿中站立起來,她有腹中的生命和她相依為命,她要在這新填地自築家園。

黃得雲回到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已是黃昏,西斜夕陽照著兩扇門大敞,她以為唐樓遭了盜賊,最近海盜上岸搶劫時有所聞。黃得雲趴在牆角諦聽了半晌,屋裡毫無動靜,她挨著門邊躡足一步步進屋。裡面全無被翻動洗劫的痕迹。用來當卧房的客廳,四柱床帳幔深垂,分不清晝與夜,和她早晨離家時沒有兩樣。彈簧床擺置的鴉片煙具在幽微的夕陽下像一座隆起的墳,等著她躺下去,爬入黑暗的洞穴,年深日久,一直到最後一口氣。

撩開帳幔,撲鼻一股昨晚燒煙泡的餘味,黃得雲這時的心情倒寧願盜賊光顧,把這一套煙具給偷了去,最好一併扯下捲走中環絲綢行買的緯幔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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