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叫蝴蝶 重回青樓

黃得雲在紅棉花落的時節見了姜俠魂一面,時間是暮春乍暖還寒的一個星期日午後,地點是上環的西營盤一條暗巷口,他出去「做世界」時。三合會和別的堂口為爭街市攤位發生械鬥,從暗巷底忽地閃出一個短襖彩帶的兄弟,姜俠魂揚聲問姓,對方支吾,無法以幫會隱語暗號對答,他便知是敵人差遣街頭散匪游盜假冒前來探路。姜俠魂揚聲以三合會的隱語試探:問三乘八等於二十幾。對方無以作答,被識破身份,拔腳快步跑出巷口,姜俠魂劍一樣竄出追趕,剛巧與路過巷口的女人撞了個滿懷。

被撞的正是黃得雲,她從懷中抬起頭,雙手抱住肚皮哎叫一聲,認出右耳戴圈、腳著藍襪銳屣的漢子正是她幾個月前不眠不休找尋的姜俠魂。被認出的對這女人看了一眼,絲毫不記得在哪裡見過她。優天影粵劇團武生花拳繡腿的日子,對現時這位江湖好漢來說,是一個難堪的片斷,幸虧短暫,早已摒棄在他的記憶之外。自從歃血為盟發三十六誓登壇入會後,他久已不近女色。

也難怪姜俠魂勾不起任何記憶,眼前這個雲鬢不整、頭臉衫裙沾滿灰土、肚腹微聳的邋遢孕婦,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她和戲棚後台臘月小陽春暖融融的黃昏,由佣婦阿梅捧了個紅漆食盒陪侍,那個長裙曳地,脂粉艷光的美人聯想在一起。臨走前,美人繡花手絹遮面,含情的眼睛向紅棉樹下的他秋波一轉,姜俠魂的心漾了一下。他倚樹等她,算準了她會回來。黃得雲的確回來過,可惜遲了,紅棉樹下人去樹在,兩人就這麼錯過了。

姜俠魂推開被撞的女人,跳步追逐他的敵人去了。黃得雲按了按被撞痛的肩,愣住了,一下回不過神來。是他吧?從他懷中抬起頭的瞬間,黃得雲看到那雙眼角上吊插入兩鬢,曾經令她夢魂牽繫的單眼皮的眼睛,她顫慄了,就是這雙眼睛——她沒想到單眼皮的男人會是這樣性感——使她三個月前,捲逃體己私蓄,踏遍香港各角落的廟宇,投奔優天影粵劇班,追隨那對眼睛而去。三個月後再面對時,單眼皮上伶人上妝的那一抹古紅油彩被抹拭了,眼睛露出暴戾的凶光。黃得雲疑惑了。眼前這耳朵戴了銅圈的漢子,和戲台上伏虎的正義英雄會是同一個人?她手拎箱籠,風塵僕僕遍尋不獲的優天影粵劇團武生薑俠魂?

三個月前的那個黃昏,她拎著箱籠從赤柱天后廟失望而歸,回到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突然之間,她的肚腹起了一陣奇異的騷動。就在證實自己懷了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的孩子的那一刻,伶人姜俠魂的影象完全從黃得雲心中抹去,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迹,好像從頭到尾這個人根本沒存在過似的。

黃得雲目送那迅速消逝的背影,她不管剛才擦肩而過的那個人是不是姜俠魂,她已經找到了新的生命的中心——為她腹中骨血找尋依靠。捧著逐漸明顯的肚腹,黃得雲又一次走在路上穿街走巷找尋棄她而去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過去半個多月以來,她足跡踏遍半個香港,逢人便問潔凈局那個戴鋼盔、白手套率領手下洗太平地的英國人在哪裡。被擋住的路人當她是瘋婆子,不願搭理。

黃得雲不肯就此罷休,她一路走一路苦思回想昔日閑談中,史密斯話中的蛛絲馬跡,記起他住的半山官舍可聽到纜車打鈴的聲音,心中豁然開朗,截住迎面走來的路人,詢問紅棉道山頂纜車站的方向。

她四處奔走找尋纜車站,今天已是第四天,仍舊逢人便詢問紅棉道的山頂纜車站,一邊更側著耳朵傾聽纜車打鈴的聲音。史密斯告訴過她:纜車每到一站之前,必先打鈴。停站時,駕駛員把兩片長刀似的剎車器往後一扳,咯吱一聲,車身戛然而止,乘客一個個往後仰,筆直地停在半山腰間,驚險又刺激,從史密斯口中,她打聽出她情人住在半山一棟兩層的樓房,纜車第二站下來穿過樹叢,便可看到他漆成湖綠色的家,二樓有個大陽台,天氣好的時候,史密斯形容,立在陽台極目望去,維多利亞海港對面的九龍,山巒起伏。

「看那山的摺疊形狀,你會知道九龍這地名的由來了。」

史密斯說到他家的客廳,擁擠著前任住戶從公家倉庫搬來的傢具,堆得滿坑滿谷,他很少在客廳逗留。整棟樓房比較特別的是二樓卧室,他把彈簧床面對海的方向,打開防濕氣滲透的百葉窗。早晨陽光越過門框,爬到床上,一寸寸從他腳趾往上照。他好像曾經頑皮的形容那種感覺:什麼就如同躺在沙灘里,細沙從腳趾一路覆蓋上來似的……

黃得雲對這些用語似懂非懂,任他咕嘰自語。史密斯更透露他有裸睡的習慣,黃得雲拿手指刮他的臉羞他,那時兩人剛剛初識情意正濃,黃得雲對情人高不可攀的半山住家滿心好奇,她擁著枕上情人栗色鬈髮的頭,央求史密斯一遍又一遍敘述形容家中的擺設,連走廊盡處、樓梯轉角的盆景都不漏過。黃得雲把樓房的外貌也牢記於心,一想到它,心中踏實,好像自己也住在其間,是她的家似的。

夜裡她在唐樓燈下排字花,消磨史密斯出現之前的時光。黃得雲手中抓著牌,眼前浮現半山那棟二層的樓房,湖綠色的外牆在黑夜籠罩下看不清漆的顏色,客廳壁爐火光搖曳,她的情人按照英國上等人的規矩,換過晚飯的禮服施施然從穿衣室步下樓梯,肩上披了條雪白餐巾的男管家阿福垂手恭立餐桌旁,拉開主餐椅侍候主人坐下,點上銀燭台的洋蠟燭,然後退到餐廳門後靜候召喚。史密斯扯了一下束得太緊的領結,輕咳一聲,門後的阿福接過廚子傳來盤中的湯,小心翼翼端到主人面前,史密斯於是對著燭光就餐。

對他盤踞可容納十二個人的大餐桌,獨自一人據案而食,黃得雲認為理所當然,即使她自己人住這棟政府官員府邸——黃得雲明知是不可能的非分之想,但剋制不住想像如果置身其間,她的位置應該在哪裡?正襟危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和史密斯遙遙相對,當她的女主人?喔,不,她可沒這福份。那麼,搬張凳子,坐在史密斯背後,侍候他進食?照從前水坑口妓寨飲宴開筵的規矩,應召的妓女坐在客人背後侍候。不,這成何體統,堂堂官員大宅,哪容許那種調笑輕狂。閨房關起門來胡鬧是一回事,出得廳堂,在僕人面前,則必須肅目端凝,擺出架勢來。

全是痴心妄想。

「山頂纜車站在紅棉道。」一個包了紫紅纏頭的印度人回答黃得雲。正待開口詢問紅棉道的方位,腰間皮帶荷了槍的警察在一旁踱步巡邏,斜過肩膀凶眼瞪她,嚇得黃得雲拔腳混入西營盤的街市,漫無目的亂走。

黃得雲朝思暮想要找的人此時正在花園道聖約翰大教堂內,垂頭跪在十字架前深深仟悔。禮拜已近尾聲,風琴鳴奏聖樂,陽光自彩色玻璃射入,金光閃閃,史密斯心中禱念,但願金光化做天使,拍著白色的翅膀隨著聖樂下降,把他挾在翅翼下飛走升天,遠離人世間一切憂煩糾葛。

他記起小時候在布萊敦的家鄉小教堂做禮拜,高大的銀燭台點著白蠟燭,火光閃閃,十字架上的耶穌遠不可企及,母親讓他合掌跪在長凳上,牧師從聖爵取出白色的聖餅,他伸出嘴唇去接。這是救世主的身體。母親不止一次帶領他讀聖經,經書上這樣說:

「耶穌拿過餅來,祝了福,就擘開遞給門徒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

史密斯含著聖餅,害怕把救世主吞到肚子里。小安妮穿著做禮拜的白紗裙,從長凳那邊側臉看到他的窘相,掩嘴偷笑。

「又拿起杯來,祝謝了,遞給他們,他們都喝了。耶穌說,這是我立約的血,為多人流出來。」

耶穌的血洗清我們的罪,使我們漂白如雪。他的信教虔誠的母親告訴他。

「願上帝在他神聖的慈悲之中,饒恕你所犯的一切過失。」

湯瑪士牧師矜憐地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史密斯不敢抬起頭,他怕迎接牧師那雙灰色的、洞悉一切的銳利眼睛。他匍匐聖堂,自覺罪孽已深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懷疑耶穌基督會饒恕他,讓他得到拯救。為了擺脫誘惑,他把下班後的時間排得滿滿的:傍晚離開潔凈局,家也不回直奔般含道孤兒院,引領孩子們讀聖詩,為他們補習英文直至夜深,然後踩著月色,一路數隨身攜帶的念珠,默誦經文回家,臨睡前深吻床頭掛的寶匣,祈求能夠擁有上帝的福祉睡去。

遺憾的是,只要稍稍一放鬆提防,敗壞的心魔便趁機潛入,轉念之間,他發現自己夢遊一樣,回到跑馬地成合仿,在黃得雲住的唐樓窗下徘徊。那個盤據情慾的女妖,守候在窗子後的那一邊,引誘他破窗而入,向她投懷送抱。蝴蝶,我的黃色粉蝶,我的永遠的誘惑。月光下,史密斯沒有血色的臉因掙扎而蒼白得像張白紙。在他不願意承認的內心深處,蕩漾著激情的灰燼,只要稍加撩撥,便有復燃之勢,由於分開得太過突然,史密斯來不及嘗到男女之間熱情燃燒過後不可避免的單調疲倦,就生硬地撇下黃得雲而去。他知道窗子的那一邊,他的女人此刻正在半垂的錦帳內,輾轉陡然空曠的大床,情態十足,無可奈何地噬咬兩人合睡過的鴛鴦枕,懶怠梳妝的長髮像匹黑緞半掩胸前,她抹上茉莉花汁的皮膚香滑可口,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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