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叫蝴蝶 紅棉樹下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那場鼠疫奪去二千五百五十二人的性命,這只是官方發表的數字,私自埋葬、隱匿不報,或帶菌潛回廣東死在家鄉的不計其數。

瘟疫過去了。從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華人,在島上各個角落的廟宇前面搭起茅草頂的露天戲台酬神演戲祈福消災,沿海巡迴演出的粵劇班背上道具戲箱,紛紛搭乘小艇,順珠江口而下。從十一月底開始,鑼鼓炮仗聲此起彼落,北起阿公岩的譚公祠、西至上環荷里活道的文武廟、太平山街的觀音廟,南端到了赤柱的天后廟,東至灣仔大道東的大王廟,一直到臘月年終,仍未停息。

每晚入夜後,香港島各座廟宇前點燃煤氣燈照明,戲台光艷奪目,大放異彩,有如一顆墊在黑絨上的寶石璀璨閃耀生輝。黃得雲由佣婦阿梅陪侍,眼睛越過滾滾看戲的人頭,投在亮如白晝的戲台上。今晚這出《紅鬃烈馬》已經唱到了「平貴回窯」。晚上看戲的女眷不多,尤其少有像黃得雲打扮得如此明艷照人,為此招來了四面八方投向她的眼光,前排幾個後生更不時扭過頭來打量她,簡直無心看戲。黃得雲對這些注目毫不在意,她嗑著佣婦紅漆小圓盒裡的葵花子,閑閑地看著戲。

薛平貴徵戰西涼凱旋歸來,反被魏虎陷害,將他灌醉綁在紅鬃烈馬上放回西涼,老王不斬,反將代戰公主匹配於他,一過十八年。

「那一日駕坐銀安殿,賓鴻大雁口吐人言;手執金弓銀彈打,打下了半幅血羅紗。」薛平貴看罷血書望長安,才記起他一別十八載的髮妻王寶釧,於是一馬離了西涼界,來到武家坡下找名問姓打聽王丞相之女。

薛平貴站立坡前用目望,「見一位大嫂把菜挖,看前形好似我妻,後影好像王寶釧。但不知她貞潔如何,看四下無人,不免調戲她一番,如若貞潔,則夫妻相會,如若失節……」黃得雲一顆葵花子含在兩齒之前,不敢往下嗑,如若失節,薛平貴水袖一甩,「將她殺死,轉回西涼,也好見我那代戰公主。」薛平貴撫著五柳髯,頭點啊點,為自己有理而洋洋得意。

一聲磕碰,葵花子咬成兩半,積壓半個多月的心結豁然開朗。戲台上正在演她的戲,她黃得雲好比拔野菜充饑的王寶釧,日夜苦守寒窯愁懷難消,她的薛平貴卻找到了他同種的代戰公主與她相濡以沫去了。台上的薛平貴一去一十八年,她的呢?黃得雲咽下咬成兩半的帶殼葵花子,哽在喉頭,史密斯一定另外有了人,她的異國情人另外有了女人。喉頭滿了,哽咽著,淚水往外涌,黃得雲恨不得就此噎死算了。只怪自己愛得太過專註,有多久了,那冤家早已不再十指伸開,徐徐插入我的鬢邊,捧住我美得不近情理的臉。蝴蝶,我的黃翅粉蝶。他也不再像初初搬入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手擎一截洋蠟燭,移動燭光自我如浪的黑髮,沿著瓷瓶般細膩的脖頸,一路往下照,他碧綠的眼珠隨著我起伏的曲線愈轉愈柔和,最後嘆息一聲,趴伏到我酡紅的肉體,與我融化在一起。

他俯向我的臉,一綹鬈曲汗濕的頭髮垂下額前,我愛憐地替他輕拂到一邊,手一伸,立刻被粗暴的撥開了。我的指尖轉為僵硬,我再也不敢像往常一樣撫摸他頸後摺疊的皮膚,愛嬌的搓揉。他白色睫毛下的綠眼珠閃著玻璃一樣的冷冷的光,不帶任何錶情,無從看清他的內心。我走不進他的世界,他是陌生的。我對懷中心靈遠颺的愛人束手無策。

最近半個月來,亞當·史密斯的足跡明顯的疏落,而且出現的時間不定,往往等到夜已深沉,才紅著眼睛、滿口酒氣的推門進來,趑趄往四柱床一撲,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黃得雲咬牙對自己說,下次他來了,我要把臉沉著,轉過身去給他個冷背心,整夜整晚不睬他,盼到下一次這冤家來了,黃得雲又對他萬般貼戀,恨不得鑽入他的肚子里。

為了取悅最近不定時出現的史密斯,黃得雲仍舊每天中午起床,撩起覆蓋鏡台的繡花紅綢,更加悉心妝飾。她又回覆從前在擺花街南唐館為妓的習慣,一個晚上妝扮三次,以備史密斯深夜突擊,她也能花容月貌款款起身相迎。黃得雲從深藏的櫃底取出那隻烏漆描金鳳的皮盒,戴上滿頭珠釵玉簪,南唐館那個灧淫巾釵、珠鏘玉搖的妓女又回來了。她為此深深感嘆,瘟疫橫行的那個日午,她摘下滿頭珠翠,關在妓院尖頂閣樓,用陽光炙熱的井水一遍又一遍的洗滌凈化她妓女的身體,當她穿著樸素圓角碎花綢衫褲,坐在史密斯派來接她的轎子,她以為自此擺脫送往迎來的營生,從了良。她把背著鴇母向客人索取饋贈「斬白水」的這盒珠寶壓在箱底,當做私蓄體己,一想到它,心中踏實。

黃得雲的確無需操心過日子,英國人豢養跑馬地成合仿後宮的女人,從來是大方的,即使足跡疏落,他仍不忘記走前丟下當初協定的月費,再開門離去。從前倚紅閣、南唐館的姊妹淘,看到她戲台下這一身打扮:簇新三滾三鑲的桃紅絨地繡花大襖,袖子時新的寬大,外罩羊羔里琵琶襟坎肩,下身撒花洋縐裙,灣仔春園街泊來洋貨店的上等貨,姊妹們一定羨慕她祖宗前生積德,跟了好人享福,羨慕中不無酸味。黃得雲微微一笑,笑裡帶著苦澀。

戲台上的薛平貴晃頭擺腦地唱著:

洞賓曾把牡丹戲,莊子先生三戲妻,秋胡戲耍羅氏女,薛平貴調戲自己的妻……

王寶釧再怎麼被調戲,她本來就是薛平貴三媒六證娶的妻,名分穩如磐石。王寶釧可以荊釵布裙挽個竹籃去采野菜而坦然心定,丈夫一走十八年,她還是他的妻。而黃得雲呢,從十二歲被賣入倚紅閣當琵琶仔的第一天起,她就盼望碰到貴人從了良,結果因為地位的不確定,她生活在害怕隨時被拋棄的恐懼中,每天仍然必須在脂粉堆里打轉,強作歡顏看人眼色。

情人足跡愈來愈稀疏,黃得雲已無心坐在燈下排字花等他到來。最近不等天黑,黃得雲搬了那張玫瑰椅坐在窗前,對著史密斯來時必經的小路,雙手扣在膝前,專心一致等他的出現。每一次有腳步聲從看不到的轉角響起,黃得雲便緊張的傾前抓住窗欞,一直到腳步聲漸遠漸去,才慢慢鬆手,每天下午等到最後一抹夕陽隱去,土路轉為模糊,腳下紅磚滲出陣陣寒氣,佣婦端上燈來,就著燈光,黃得雲把殘了的妝再重新補過,夜夜等到燈昏香盡,不敢全部放下帳幔,懷抱三弦擁衾坐在床上,眼困想睡,又怕他來,一聽有風聲,以為他來敲門環,連忙喚佣婦開門。一陣寒風掃來,黃得雲身子往床里轉去,恨他無情。

薛平貴一去十八年,王寶釧仍該安分守己、荊衣布裙等著他,誰教她是人家名媒正娶的妻。她黃得雲呢,臘月寒夜走出跑馬地成合仿被豢養的唐樓,混在男人群中看神功戲,上下打扮得光艷照人,惹來不正經的盯視,今晚她和史密斯賭氣,認定這冤家從此再也不會踏入她的門檻一步,她強迫自己對他斷了念。出門前,她放下手中的菱花鏡,憐惜自己容光漸損,愁懷悶難遣。唐樓凄清,青色的月光爬過窗前的玫瑰椅,映在方磚地上,血液凝凍的顏色。她剛完成今晚第二次妝扮。從前妓寨規矩,是在酒樓花筵出局散席後,邀請客人到她香閨「打水圍」吃生果、嗑瓜子,一屋子男男女女打情罵俏熱鬧非凡。

黃得雲坐在冷清幽暗的唐樓,啟齒唱起南音,《客途秋恨》中的一段,倚紅閣盲公教的:

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

觀見平橋垂柳鎖寒煙

呢種情緒悲秋同宋玉

況且客途抱恨對誰言

從前花筵席上彈琴,她猶是賣唱不賣身,不更事的琵琶仔,半垂著頭,強作愁眉淚眼,低唱情郎薄倖,風月無痕抒綺思。此刻坐在關了一屋子黑暗的唐樓,她嘗到歌詞中的凄涼況味了。

鑼鼓聲隨著夜風吹送過來,時斷時續,灣仔大王廟神功戲的夜場開鑼了,那點著煤氣燈光亮如白晝的戲台離成合仿不遠,台上台下鑼鼓聲、人聲,熱鬧滾滾。今晚劇團的武生台柱姜俠魂會上場嗎?黃得雲從第一天開台戲,已經連續看了七個下午的天光戲,她倒沒曾想到武生薑俠魂在夜戲也會上場。一想到有這種可能,立刻揚聲喚來佣婦,提著燈籠出去看夜戲,也好歹不白白辜負了這一臉脂粉、這一身盛妝。

七天前,廣州粵劇界頗負盛名的優天影劇團,沿珠江口而下,驅船來到灣仔皇后大道東的大王廟,搭起茅草戲棚演神功戲。開台那天是個清冷的冬日午後,黃得雲由佣婦帶路到大王廟焚香燒燭,她抓住轉運的風輪口中念念有詞,虔誠的轉了三下,期望情人回心轉意,重回她身邊。自那天晚上不告而別已有半個多月了,而最後一次他竟然那樣對待她,那麼粗暴……一想到那個晚上,淚水湧上眼眶,黃得雲咬住嘴唇,強忍著淚,天呀,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究竟他把我當作什麼?我並沒有冒犯他呀!

一陣鑼鼓急響打斷了她揪心的痛楚,黃得雲轉過頭,與大王廟遙遙相對的戲台正要開台,穿鄉走城演神功戲的粵劇班,每到一地演戲,開台前必先祭白虎,驅除廟場煞氣,俗稱「破台」。午後偶露的陽光熱溶溶的,曬得黃得雲渾身舒泰,戲台下熟食攤飄著魚蛋、魷魚的腥香,她找不出任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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