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叫蝴蝶 公元一八九四年 香港的英國女人

瘟疫過去了。

中秋後的早晨,亞當·史密斯梳洗完畢,立在陽台瞭望海景,風夾著桂花清香輕輕拂來,鑽入他睡衣敞領,史密斯渾身舒暢。欄杆外的榕樹,忽閃長雉尾的綬帶鳥,看清了,鳥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鮮黃。

這是一個氣候怡人的星期日早晨,聖約翰教堂歌德式的尖頂在召喚信徒前往禮拜。信主的才能永生。史密斯撫摸仔細刮過的臉頰,等下他將穿上傭人亞福洗燙過的雪白硬領,坐在教堂的長凳雙手交疊捧著聖經聆聽湯瑪士牧師佈道,管風琴奏出聖樂,他心裡充滿信仰的喜悅。

做完禮拜,來到教堂外紅棉樹下散步,職別極高的殖民地軍官、政要暨夫人,在上帝殿堂暫時收斂氣焰,夫人們點著戴花邊帽的頭招呼階層比她們低的教友,和顏悅色的微笑著,甚至停下來逗水兵妻子手抱的嬰兒,或讚美衣帽店女老闆的巧手藝。

史密斯但願自己臂彎挽了位長裙窸窣的仕女同上教堂,她也戴著花邊帽子,兩人步伐一致,漫步碎石於路,與相熟和不相熟的教友寒暄問好,然後回到家裡享用豐盛的禮拜日午餐。他已經從鼠疫的夢魘中蘇醒過來,他需要回到他熟悉的生活中去,回到應有的理性與秩序,這包括他的交際禮儀,一舉一動必須合乎紳士的作為。比如:小心翼翼的扶著女伴步上維多利亞會所的雲石階梯,在二樓餐廳搶先半步,開門讓她進入,拉開椅子侍候她坐下,再輕輕往前一推,如果女伴抽煙,他即時划上火柴或接過打火機捻亮,然後捧著燙金皮的餐牌,輕聲體貼地推薦會所的著名菜式。

鄰桌坐的也許是警察局幫辦和他的夫人,他,布萊敦磨坊主的第二兒子,在離開故鄉四千里路之外的殖民地會所,和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幫辦夫人平起平坐。前天在樓下酒吧,白髮蒼蒼的法官大人問清他的身份,老頭子拍拍他的肩:

「幹得好,年輕人!可憐的狄金遜先生,一個愛鬧的傢伙!」

他前途無量。史密斯躊躇滿志地對住海景,唇角高高牽起。接替狄金遜先生的人選,找出種種藉口,至今仍滯留倫敦,史密斯在潔凈局呼風喚雨,嘗到權力的甜美滋味。唯一欠缺的就是身邊一位得體的女伴。瘟疫過後,他對安妮的想念愈深:她摘下帽子,那一頭髮亮栗色的長髮,早晚各梳一百下,她告訴他。史密斯難忘安妮散發的那股體香,處女的芬芳。不像黃得雲用莞香薰出來的香味——他愈來愈受不了那味道。他從小和安妮廝混,卻沒受她體香的誘惑而有進一步行動,史密斯撫著心,在這個上帝的日子裡,為自己純白的愛而感動。

他從箱籠底翻出故鄉帶來的笛子,湖上泛舟,他為安妮的歌聲伴奏的那個笛子。收拾行李時,沒曾想到帶走它,卻很高興從箱底發現了。史密斯兩腿併攏,立在陽台對住海,下唇按住笛嘴吹起他熟悉的牧歌。笛聲嗚嗚聲,荒疏太久,居然吹不成調,支離破碎的音節在異鄉的天空轟響。史密斯悚然停住,他口乾唇燥,自此不敢再吹笛了,只是深情的撫摸著它,眼睛投向遠遠的海的那一邊。

他不懂自己。半年前他急於逃離的,如今變成他最大的渴望,如果安妮在這兒,她會為他布置一個舒適溫馨的家,首先搬走樓下客廳多餘的傢具,點上壁爐,上面鑲上鏡子,安妮將誠心的徵求他的意見,壁爐鏡子上該選掛馬或靜物油畫,不管決定如何,畫要掛得很高,合乎時宜。客廳兩邊拱形門框上,他們多半挑中目下時興典型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景畫;蓊綠的橡樹,雲彩幽微精深。圓桌鋪著手織的桌布,可能出自安妮秀巧的手……她將會把精緻的英國搬到殖民地來。

每個月史密斯等待倫敦郵輪捎來安妮的信,每個月都落空。

史密斯立在陽台,享受美好的星期日早晨,陽光普照下理性、清醒的世界,上帝連續六天創造大地後休息的日子。他輕撫失聲的短笛,感到孤清。他不願形單影隻的上教堂,巴巴望著人家回去團聚,而他獨自一人回來啃半冷的食物,傭人亞福放假前幫他準備的。

他無路可去,除了一個地方,山下隱密的所在,他的行宮。史密斯在陽台焦躁的踱步,性急的盼望黑夜降臨,等待黃昏最後一抹晚霞消失,黑暗是個深淵,他將像往常一樣走下山,往下墜落,陷到深淵的底層。山腳下點燈的屋子引他前去,燈屋裡藏著他的海蒂拉——古希臘擅歌彈琴的神女,她渾身散發莞香的香味,盛妝坐在燈下,她是他的夜之女妖,一朵夜裡才盛開的花。

黃得雲妓院的習慣未改,每天睡到下午才起床,然後坐在鏡前悉心打扮,從前她一個晚上妝扮二次:酒樓花廳出局一次,散席後邀客人到她妓寨香閨「打水圍」吃生果、瓜子前再補妝,最後陪客人留宿,上床前又重新打扮得醉眉恨眼。現在她只專心對住史密斯,把每晚的化妝減為一次。她坐在燈下排字花,一心一意等待。玫瑰椅擺著一把三弦,她從南唐館帶來的樂器。一等史密斯坐定,僕婦低頭上來揮著一把大葵扇幫他解暑——山腳下的氣溫總比山頂高几度,黃得雲取過三弦,唱一曲《昭君怨》,感嘆飄零身世,珍瓊弦聲取代了失聲的笛子,布萊敦的鄉情牧歌遠微了,史密斯呷多了錫杯里的酒,更不知身在何處。

他從不在這裡過夜,等下酒醒了,他還是回到半山那個有壁爐、陽台的家,不管夜有多深。黃得雲放下三弦,也不卸妝,只換一條褲頭很松的「二奶褲」。(傳說里二奶與大婦爭主人同房,每以褲頭松取勝,云云。)黃得雲風情萬種的躺下來,採取一個最美的側臉,使出妓女的媚術來蠱惑他,柔骨輕軀任他彎轉,變換不同的姿勢去迎合他,正常女人所達不到的。他駕御著她,兩人共享肉慾的饗宴、墮落的歡愉。

然後她匍匐在他腳下,像只蜷伏的貓,在另一次情慾升起的空隙中喘息。在最後一次狂樂的頂點過後,史密斯攤開被淘空的身子,為自己感官的要求感到震驚,他會是這樣慾念深重的男人?

經不起黃得雲苦苦哀求,滿足她和愛人共度一夜的願望,史密斯留了下來,摟抱他放蕩的女妖過了一夜。隔天早晨他在逸樂的床上睜開眼,看到沒有燭光、黑夜遮掩下的現實:紅磚地橫陳她的褻衣,第一次曾經使他感到淫穢的妓女紅肚兜,牆角立著異教徒的小神龕,燒盡的香灰像堆起的小墳冢。飛龍雕刻、紅紗宮燈、竹椅高几,史密斯心目中的中國和黃得雲從灣仔春園街買來的西洋花紗窗帘、綠絲絨靠墊,帶穗的桌巾,混合成光怪陸離的景象。

然後他發現他所躺的這張彈簧大床,是擺在唐樓的客廳中央。卧房在二樓,苦力從中環拍賣行搬來,沒吃飽肚子,扛不上樓梯,就把床丟在客廳。中國人拜祖先、供神明的莊嚴廳堂,卻被他們用來夜夜宣淫,真是不懂持家的娼婦所為。

史密斯腳一伸,重重踢了匍匐在他腳下的女人一腳,立即想離開這娼妓的屋子。他在凌亂的被褥找尋自己的衣褲,他的赤裸的腰從後面被狠狠抱住,出奇有力的把坐著的他按倒回床上,躺回他原來的位置。那個被他踢過的女人,雙眼發光,反轉過來騎在他身上。史密斯感到被侵犯了,試著掙脫,女人卻插入他血肉里,和他連在一起,變成他的一部分。她撩撥他,施展所擅長的媚術蠱惑他,使他感到有如千萬隻螞蟻的腿在血管里抓爬,史密斯禁不住撩撥,不止一次興奮起來,在放蕩的惡行過後,他躺在那裡,比以前更感到孤獨,他意識到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不屬於自己,他控制不了它。他出賣自己的感官,做不了自己完全的主人。

他從心底鄙視這女人,他詛咒她,那撳入他血肉的女妖。他掉開眼睛,不願去面對她那如謎語般難解的容顏,企圖忘記他曾十指張開,叉入她濃密如黑夜的發茨,那種把另一個生命掌握在手中的實在感覺。蝴蝶,我的黃翅粉蝶。他發誓永遠離開那個迫不及待撲向自己的柔軟身體,不去回應她咂咂有聲的啃嚙,與她相互吞食,然後,足足有一世紀之長,才聽到她饜足的嘆息聲,他趴倒下來,身心空白一片。

一經饜足,史密斯翻身下床,找出種種藉口,只為離開她。他甚至以撤謊做為交換。回到自己的家,雙手插在口袋深處,立在陽台,面向漆黑不可辨的維多利亞海港。

史密斯在陽台上來回踱步,剛點上的香煙不耐煩的往一盆茉莉花一揮,磁一聲,燒焦的味道。他左邊的臉皮抽了幾下,在已然模糊的天空找尋聖約翰尖頂的十字架。

「它與我同行,它誨我諄諄,它說我只屬他一人……」

史密斯背誦聖詩,踱步愈來愈急。腳下一個不留神,絆倒一個玉蘭花盆栽,整個人往前一趑趄,一個奇怪的景象發生了,他感到自己好像從體內悠悠飄出,飄到山腳下那個點燈的屋子,跌落在他抗拒了無數個夕暮的彈簧床,與異教的祖先、神明共聚一室。那個異教的女人兩片嘴唇磁鐵一樣,吮吸他因缺乏愛撫而粗糙的耳垂,十隻鳳仙花的漿汁染紅指甲的手,魚一樣的滑在他身上肆意遊行,他吹熄燈火,抱著他犯罪的同謀,一齊墜入黑暗的深淵,永劫不復。

公元一八九四年這場瘟疫,駐港的英國人有十一個受到感染,除狄金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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