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

一肩挑盡古今愁

由上章的四大——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和四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跟著而來,就有本章人法地的引申說明,即所謂「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

重和輕,靜和躁,都是相對兩種現象。重和輕,是物理現象的相對。靜和躁,是生態現象的相對。但從原文文字上看來,老子上側重「重」和「靜」的重要,只偏向一頭,而舍置它相互影響的關係。

正如我們現代,有了科學知識以後,知道物質的重量,是受萬有引力——地心吸力的作用而來。倘使物質脫離了地心吸力,在太空中,便會失去重心的作用,都是飄浮自在,輕便悠遊的。我們人生的肉體生命,也是如此。所以心思高飛遠舉,但肉體的生命,脫離不了萬有引力的作用,仍在原地不動,即使盡量鍛煉體能,也只有相當的限度,不能達到想像的自由。道家的學術,也早已知道這個原則,因此,才產生對生命功能超越物質世界的方術,所謂神仙丹道之學。

修鍊丹道的方法,首先是從習靜著手,久久習靜而舍離後天躁動的習性,也正是從《老子》第十六章所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哥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日靜,是謂復命」的原理而來。如此習靜修鍊,鍛煉精神和肉體,互相合一而歸於至靜之極的不動之動,便可達到神仙「沖舉」的成果。這便是中國神仙方伎學術的根據。老子,當然與神仙丹道不能脫離關係。「沖舉」,便是後世學仙者所期望能修到「白日飛升」的古文辭之簡稱。當然,其中修鍊習靜的法則與修鍊過程中的變化,卻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它的大要。

那麼,為什麼在本章中,又似乎特別注重「重」和「靜」的關係有如此的重要呢?難道說,重到極點,才能「輕舉」嗎?其實,從道家仙道修養的理論來講,對於這裡所用的「重」字,可以牽強作為重厚沉靜的意義來解釋,如第三章所謂「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的理論配合。後世有合儒道兩家的修養原理,概括其扼要,而以「沉潛靜定」作為修道的根基的,也可以說,是完全相合的。

但如連合本章的上下文句來說,那便須脫離神仙丹道的修養方術,專從人生日用的道用上立論了。雖然是偏向一面倒的理念,但是可以強調地說它沒有錯。因為「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才能作為下一句「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的基準。

重是輕的根源。靜是躁的主宰。「輜」字的內涵,是車上裝載著行李或物件的意思。輜重,便是車子裝載重量行李的統稱。那麼,為什麼聖人要終日行而不離輜重呢?在這裡,不妨讓我先說一個笑話。我在年輕的時候,出門走路,總喜歡手上抓一樣東西,才覺得合適。如果兩手空空,甩來甩去,自己覺得好像毫無把握,很怪很怪似的。有時不帶書包或公文袋,也要抓一本書或刊物,卷在手裡拿著。再不然,拿一根手杖,才覺得穩實。有人笑問我這是為了什麼,說也說不明白,只好對他說,這是學了老子的「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我非聖人,但站妄學學,聽者講者,彼此都哈哈一笑了事。

其實,是不是這樣呢?誰又知道。如果做聖人真的要終日行不離輜重,那好辛苦,不如不作聖人的好。而巨,整天都不離負擔重物的勞工朋友們,他們早已成聖成賢了!難道,老子自己西出函谷關的時候,騎在青牛背上,還要挑負一肩行李,或背著一個包袱嗎?如果不是這樣,老子何以扯謊教人要「終日行而不離輜重」呢?

誰肯放下自私的包袱

笑話說過了,再來正經的。讀本章這一節原文的深意,以我個人的淺見來說,已如上面講過,正是老子指明「人法地」的準則。我們生命立足點的大地,負載萬物和一切,生生不已,終日運行不息而毫無怨言,也不索取人們和萬物付於任何代價。它總是默默無言地,靜靜前進,不斷地輪轉,而給予所有生物生命的滋養。所以生而為人,也應靜靜地效法大地,要有負重載物的精神。尤其是要學聖人之道的人,更應該有為世人與眾生,挑負起一切痛苦重擔的心愿,不可一日或離了這種負重致遠的責任心。這便是「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的本意。尤其是告誡身負國家社會人民所期望者的君主——領導人和官吏們,更當有如此這般的存心,才是合道的明君或良臣。因此,在下文,便有「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名言。

「終日行而不離輜重」是說志在聖賢的人們,始終要戒慎恐懼,隨時隨地存著濟世救人的責任感。如在顛沛流離中的大舜,始終以大孝於天下存心。如大禹的治平洪水,九年在外櫛風沐雨,腓無胈、脛無毛,三過其門而不入。但古人又說:大德者,必得其名,必得其位,必得其壽。這是善有善報的必然因果律。倘使你能做到功在天下國家,萬民載德的地位,當然會得到最光榮的酬庸,正如隋煬帝楊廣所說的:「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迫人來。」如果真正有道之士,到了這種地位,雖然處在「榮觀」之中,仍然恬淡虛無,不改本來的素樸;雖然燕然安處在榮華富貴之中,依然有超然物外,不受功成名遂、富貴榮華而自累其心,這才是有道者的自處之道。這裡的「榮觀」的「觀」字,是破音字,應作古代建築物的「觀」字讀,不可作觀看的「觀」字來讀。「燕」字,通作「晏」,便是安靜的意思。

然而,在老子當時所見聞中的各國諸侯君主們,當然都不能明白傳統文化中君道和臣道的這種原則。因此,他才有深深感嘆說:「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所謂「身輕天下」的語意,是說他們不能自知修身涵養的重要,犯了不知自重的錯誤,不擇手段,只圖眼前攫取功利,不顧喪身失命的後果。因此,不但輕輕易易失去了天下,同時也戕殺了自己,這就是觸犯「輕則失本,躁則失君」的大病。

兩臂重於天下

講到身輕天下的說明,我們且看善於承繼老子之學的莊子的發揮,最為清楚。《莊子·外篇》中的《讓王篇》提到:

韓、魏相與爭侵地,於華子見(韓)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

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

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

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輕於韓又遠,

君固愁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間此

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人的生命之價值,在於我有一個完整無暇的現實身體的存在。志在天下國家,成大功、立大業者,正為我有身存,老子所謂:「及吾無身,又有何患。」現在正因為還有此身的存在,應該戒慎恐懼,燕然自處而游心於物慾以外,然後不以一己的個人自私而謀天下國家大眾的大利,立大業於天下,才不負天賦所生生命的價值。可是,很可惜的,便是當時的君主們,以及後來的君相們,大多都只圖眼前的私利而困於個人權勢的慾望中,以身輕天下的安危而不能自拔,因此而引出老子有奈何!奈何!奈若何的一嘆!

我們引用了《莊子·外篇》「兩臂重於天下」的說法,看來,似乎過於消極,太過於為個人自私了。但從人道的觀點來看,立身愛己,正是大有為於天下的開始,所以儒家才有「孝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的大戒。修身養身無道,又哪裡能夠擔當起天下國家危難的大任呢?同時須知,人無超然出世的修養,而貿然談利益天下國家的大業,正是失其輕重權衡之處,所謂「輕則失本,躁則失君」。因此,使我臨時想起明代(木有)堂禪師的一首詩,從表面看來,又似乎很消極,但細入深究,它正是人生積極的透徹觀。

詩曰:

人生不滿一百歲,今是昨非無定名。天下由來輕兩臂(便是上面所講

莊子書中子華子說昭僖侯的故事),世間何故重連城(價值連城的璧玉,

也就是趙相藺相如奪秦惠王卞和之壁的故事)。龍亡大澤群鰍舞(秦失其

鹿,天下爭逐的翻版),兔盡平原走狗烹(范蠡給文種書所說的「飛鳥盡,

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名言。後來韓信臨死時也引用過)。滿目亂

坡眠白石(古往今來的一切人等,最後都是如此),有時特地憶初平(道

家神仙傳稱廣成子名董初平。但這裡所說的初平,是指企望天下初平的盛

世而言)。

超然輕重的歷史故事

老子的話,本來已如珠之走盤,周延涵蓋,無所不通,仁者見之為仁,智者見之謂之智。何況又是以簡樸的古文寫成,難作明確的界說。因此,又被黠慧者用作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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