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日逝,逝曰遠,遠日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下大老母

在前面幾章我們連續談到道的妙用,是在日常生活中,就在種種為人應事的行為上。現在《老子》本書,又迴轉來而進一步說明「體用合一」的道理。然而,究竟「道」是什麼?什麼是「道」呢?這是最根本的哲學問題。但在《老子》本書中,已處處以各式各樣別出心裁的語言文字,要人們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認識它,並且它已用或顯或隱的文字言語來表達,透露了箇中消息,本不需要後人畫蛇添足,多加註解。

《老子》五千言,洋洋洒洒,信手拈來,道的真相,答案自在其中。第一章一開頭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可道,非常道」。頗有撥雲見日之勢,一筆掃開所有相對名言的障礙。現在本章又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自古以來,很多人研究《老子》,竟有不少認為老子是偏重於物的「唯物思想者」,現代一般人,受到西洋哲學的影響比較深刻,有更多認定,向唯物思想方向作註解。這種錯用現代意識或西方觀念,附會中國古文的文意,因此而使人認識不清,個人實在不敢苟同。老子在書上從頭至尾所表達的理念,是在說明宇宙與生命的存在是「心物一元」的,殊無可疑。

「有物混成」,這個「物」字,並不同於現代人所了解的「物質」觀念的物字,這一關鍵,前面已曾提過,古代「物」字的含義,等於現在一般口語中的「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可指非物質的存在狀況,例如精神、心理或者「力」、「能」等等,也可代表物質之「物」。此處「有物混成」的物,是「道」的同義字,這個道的內涵,包括了物質與非物質,是「心物一元」混合而成的。

這種「心物一元」的思想觀念,源自《易經》。《易經》是中國幾千年歷史文化的根本,哲學中的哲學,經典中的經典。中國的文化思想,始終是講「陰」「陽」兩個符號,以二者彼此之間的相互變化、相生相剋,從中去建立它的宇宙觀、倫理觀。如果我們以「陽」為精神的代號,那麼「陰」則為物質的代號,陰陽配合,心物互融,便創化衍生了從極微到至大,應有盡有、無窮無盡的有情世界與無情世界。

然而,心物還只是一體所現的兩面,這個渾然一體的道,它是「先天地而生」,宇宙萬有的形成與消滅,全是它的功能所起的作用。在南北朝時代,南朝梁武帝時,有一位禪宗大師傅大士(傅翁),他的悟道偈就說:「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此一瀉頌中所表達的思想,乃是中國道家老子思想與佛學合流的典型。

「有物先天地」,它本無形象,先於天地的存在,宇宙萬有的本來就是它。一切萬象的種種變化,生起與消滅,那只是兩種不同的現象而已,雖然與這超越一切事物的「道」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但卻無法影響它的本質。等於我們日常所熟悉的光明與黑暗一樣,明來暗去,暗來明去,明暗二者的交互轉換,只是兩種不同現象的輪替,那個能作明作暗的本身,並不隨著明暗的變化而生滅;但是它的功能妙用,就表現在日夜明暗的來來往往之間。所謂形而上的道、本體,其實已經徹底地、無所隱藏地顯現在它所創造的萬象萬境中,本體與現象的關係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而佛家所講的「緣起性空,性空緣起」,可以說是這個道理進一步的詮釋與發揮。

那麼,「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究竟是怎麼的一種情況呢?老子形容說:「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的思想與印度的佛學對形而上道的表達有所不同,佛學到最後只以一個「空」字代表,而老子則用「寂」用「寥」。寂是絕對的清虛,清靜到極點,毫無一點聲色形象。「寥」是形容廣大,類同佛學的「無量無邊」。

佛家專用的名同「空」,是從道體的原則上說;而道家所用的「寂」、「寥」,則是形容其境界與現象,在表達上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缺點。談「空」,難免有人會誤認為是斷滅思想;說「寂」說「寥」,又易使人執著一個現象,落在境界的案臼中。

老子說這個道,「寂兮!寥兮!」,清虛寂靜,廣闊無邊,沒有形象聲色可尋,永遠看不見、摸不著;「獨立而不改」,超越於一切萬有之外,悄然自立,不動聲色,不因現象界的物理變化而變化,不因物理世界的生滅而生滅。但我們在這裡要注意,老子說的是「獨立而不改」,他並沒有說「獨立而常住」。「常住」,讓人感覺是指具備形象的實有,但道並不適合以實有稱之。因為它「非心非物」,可是也不能說不是實有,因為它「即心即物」。「周行而不殆」,它無所不在,在在處處都有道。不論「物」也好,「心」也好,都有它的存在,永遠無窮無盡,遍一切處。「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這個東西是一切宇宙萬有的根本,具足一切的可能性,實在很難用一般世間的語言文字來形容,所以我們中國古代的老祖宗們,不得已,姑且叫它做「道」,以「道」來統括所有萬法的究竟歸處。

萬道不離王道與人道

道之為名,在原始的中國文化,是超然於宗教性質的代名詞,西方哲學稱之為「第一因」,但在內涵上彼此仍有差別之處。以宗教性的名詞來說,基督教、天主教叫它「上帝」、「主宰」、「神」,伊斯蘭教叫它「阿拉」,佛教則以「如來」、「佛」來稱之。像這一類的宗教性字眼,一般人很容易根據自己的知識、習慣以及下意識觀念,在自己的心理意識上,構成另一種偏離原意的想像概念,混淆不清,甚至都蒙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神秘色彩。譬如我們一提到「上帝」,差不多都把它想成一個能控制一切,主宰一切,擁有宇宙最大威權的神明。而一提到「如來」,大部分人的觀念馬上想到坐在寺廟大殿上,低眉垂目、不食人間煙火的「塑像」。這種單憑一己的好惡與想像所形成對形而上真理的認識,其中牽涉的問題是相當嚴重的。

早期的中國文化思想,對於「道」這個東西,並未附以它任何宗教形態,或者將它專屬於某一種哲學派別。道的名稱之外,尚有幾個與它同義的名詞,老子又提出來說:「強為之名曰大」,因為它實在無量無邊,太大了,所以也可叫做「大」;「大曰逝」,大也就是「逝」,「逝」是永遠的向內外四面八方延伸發展,等於說宇宙是無限的擴張。談到這裡,我們看到這個「逝」字覺得很有趣。引申列子的話來說,便是:「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老子認為道的本身,大到無量無邊,無有涯際,因此名之為「逝」。同樣的意義,佛經上「佛」亦有十個名號,「善逝」是其中之一。這個「善逝」的「逝」,除了具有「無常」的含義外,同樣代表無盡無限,形容難以言喻之大,與老子所說的「大曰逝」,有不謀而合之處。但是我們知道,佛經翻譯到中國來,距離老子時代之後,已經有相當一段的時間,然而老子在中國上古文化,早已有相同的看法和用詞了。

既然「大日逝」,那麼「逝曰遠」,無遠弗屆,四通八達,「放之四海而皆準」,沒有不及的地方,也是無量無邊,無窮無盡的意思。然而,就是因為「道」太大太遠了,它遍一切處,通於古今,盡未來際,我們若求大、求遠地去追求它,反而難以企及,搞不好還會迷失在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現象界里,不能自拔。其實「道」就在每個人的自身上,須臾不離,若能反求諸己,回頭自省,見「道」才有希望。所以「逝曰遠,遠曰反」。最遠的就是最近的,最後的就是最初的,只要神志清醒清醒,好好張眼一看,天邊就在目前。

我們曉得中國過去的觀念,稱宇宙萬有的本體為「道」,另外還有「大」、』逝」、「遠」、「反」等名稱,甚至於儒家所講的「天」,或者「帝」,也都是「道」的代號,總共算起來,至少也有十來個「道」的別名。後來印度文化傳播到中國來,其中佛教對於形上本體的說法,也有佛的十個代號,與中國原有的那些「道」的稱呼相互比較,頗得異曲同工之妙,幾乎是同樣的道理,雷同的說法,這不知是否當時雙方曾開過聯席會議,互相對此問題詳加協調過,否則又怎能如此巧合、遙相呼應呢?(一笑)。其實這正是「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的道理。世界上真理只有一個,無二亦無三,只是東西方在表達方式上有些不同罷了。

接著,老子說「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這一段談「天」說「地」,卻又忽然鑽出一個「王」來,王是代表人。依中國傳統文化,始終將「天、地、人」三者並排共列,而人在其中。為什麼呢?因為中國文化最講究「人道」,人文的精神最為濃厚,人道的價值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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