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曲直分明轉一圈

講到這裡,《老子》一書的文章編排又不同了,由講「道體」而一轉到由體起「用」的因應。大家須知,道家的思想在可以出世亦能入世之間,有「體」有「用」。只主道體,光修道,而鄙棄用,那是不對的。只出世而不能入世,固然不對。只講用,而不講體,亦落在另外一邊,亦是錯誤。

老莊與孔孟之道,都從《易經》的同一淵源而來,老子每舉事例,即正反兩面都說到,這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的作用。所以我們說,老祖宗留下來的《易經》,是哲學中的哲學,經典中的經典。它認為一體都含兩面,兩兩分化,便成多面。有人說,《易經》真是了不起啊!與黑格爾的辯證法一樣啊!這種論調真是笑話!我經常有一個比喻:你看到一個祖父與孫子走在一道,你硬要說,你這個祖父了不起,你長得與你孫子一樣啊!講《易經》與黑格爾的辯證法一樣,等於說,你的祖父了不起,居然和孫子一模一樣。哪有這個道理。黑格爾的辯證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論法,而《易經》不只是三段論法,《易經》的辯證是八段乃至十段觀象。因為,大家沒有學過「卦」的道理,每一個卦的錯綜複雜,真是八面玲瓏,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點來講,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論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統一,那麼,也可說永遠只有否定,也可以說永遠都是肯定羅!此其所以一變再變,而形成「誤盡蒼生是此言」了!由這個道理,我們一再說明老莊的思想與孔孟的學說,都是由《易》理而來,以便明白中國文化源遠流長的所自來。

例如:「曲則全」這一原則,也不是老子所獨創的,《易經》中早就有了。尤其在孔子《繫辭傳》中述說《易》理,對這個原則說得更徹底,孔子在《繫辭傳》上也說「曲成萬物而不遺」。因為我們老祖宗早就曉得這個宇宙都是曲線的,是圓周形的,圓周便非直線所構成。在這物理世界,沒有一樣事物是直線的,都是圓的,圓即是直的。所謂直,是我們把圓切斷拉開,硬叫它直,所以說宇宙萬物,都是曲線的,故曰「曲成萬物」。譬如我們人的生命——身體,道家形容它是一個小天地,人體與天地宇宙的變化法則是一樣的,氣象的變化,和太陽月亮互相變化的關連,完全一樣。例如道家有一本書,叫做《太上陰符經》。有人說它是老子的老子所著,老子的老子的媽媽那個老太太叫做「太上」,這當然是說笑話。《陰符經》上說:「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你要深切觀察到這個天地的自然法則,把握住天地運行的原理,那麼,修道的功夫方法,都可信手得來,完全清楚不過了。上古文化,就用那麼簡單的兩句話,包括說明人身便是一個小天地。

現在,為了了解「曲則全」這句話,把問題扯開了。

老子把我們老祖宗傳統文化的原則抓住,指出做人處世與自利利人之道——「曲則全」。為人處事,善於運用巧妙的曲線只此一轉,便事事大吉了。換言之,做人要講藝術,便要講究曲線的美。罵人當然是壞事。例如說:「你這個混蛋!」對方一定受不了,但你能一轉而運用藝術,你我都同此一罵,改改口氣說:「不可以亂搞,做錯了我們都變成豆腐渣的腦袋,都會被人罵成混蛋!」那麼他雖然不高興,但心裡還是接受了你的警告。若說:「你這個混蛋,非如此才對。」這就不懂「曲則全」的道理了,所以,善於言詞的人,講話只要有此一轉就圓滿了,既可達到目的,又能彼此無事。若直來直往,有時是行不通的。不過曲線當中,當然也須具有直道而行的原則,老是轉彎,便會滑倒而成為大滑頭了。所以,我們固有的民俗文學中,便有:「莫信直中,須防仁不仁」的格言。總之,曲直之間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枉則直」。枉是糾正,歪的東西把它矯正過來,就是枉。我們老祖宗早就知道宇宙間的物理法則,沒有一樣東西是直的,直是人為的、勉強的,因此,便形成「矯枉過正」的成語,矯正太過又變成彎曲了。一件東西太彎左了,稍加糾正一下即可。如果矯正太過,又彎到右邊去了,偏左、偏右,都有差錯。這中間的邏輯哲學,發揮起來就太多,如果把老子在這裡所說的每一句話拉開來講,就扯得很遠了。總之,「枉則直」,究竟是對或不對,還是問題?直,雖然是人為的、勉強的,但是它能合乎大眾的要求,也就不能不承認「枉則直」了!

本章由講「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一氣呵成的幾句話,看來在文字的氣勢上,非常有力,容易懂。可是它所包涵的哲學道理,可以啟發我們靈智的地方,內涵卻非常的多,可以從各個方面,每個不同的角度來看,此所謂老莊哲學的本身,自有一個原則。比如孔孟之道,講仁義的觀念,多方運用起來,也能啟發思想與靈智,亦同樣是有多角性的。上次我們提過,宇宙的法則是圓的,走曲線的,絕對沒有直的,人世間有直的路,是人為把它加工切斷拉直的。因此美學與藝術,大多注重自然的,曲線的美。現在為了說明在人事應用上曲線的藝術,由記憶所及,臨時找出一些資料,作一說明。但是,這點資料並不足以用來完全解釋老子「曲則全」的原意,也只是在做人處世上,大概是有用的。雖不足為常經常法,但可以做為變通的參考。所以只是舉出歷史的事實,來說明這個原則,對大家或許有所幫助,但也很容易產生流弊,苟非其人,即易著魔。希望要切實記住,要基於最高的道德,偶一為之,不可用作為人處世的手段。此外,還可用很多的資料來說明,那有待於各人自己的啟發。例如前面已經說過罵人的藝術,「曲則全」的原則,轉一個彎,大家心平氣和,彼此相安無事。莫名其妙地罵人,那是屬於粗暴的行為,反而會憤事。

堯的兒子,漢武帝的奶媽

歷史上「曲則全」的例子很多,比如堯舜傳位。堯的兒子叫丹朱(他雖是皇帝的兒子,那時候還沒有太子的名稱),所謂丹朱不肖,大不如他的父親,其實也沒有大壞處,只是頑皮。堯用盡了種種辦法教導他,始終不太成材。一個世家公子,有錢、有地位、有勢力,在教育立場上看,有他先天性的優越,同時也有先天性的難以受教的缺失。據說,堯為這個兒子,發明了圍棋(我們現在玩的圍棋,便是堯所發明的),以此來教他的兒子,訓練他的心性能夠縝密寧靜下來,但是,丹朱在下棋方面,也沒有達到國手的境界,到底還是無效。因此,堯把帝位傳給了舜,歷史上稱謂「公天下」。在後來歷史學家,認為帝堯真是高明,因此而有政治上最高尚的道德,同時也是保全自己後代子孫的最高辦法。如果當時由丹朱即位做了皇帝的話,也許可能是作威作福,反而變成非常壞、非常殘暴,那麼堯的後代子孫,也可能會「死無瞧類」了。他把天下傳給了舜,反而保全了他的後代,這便是「曲則全」最高運用的道理。

現在,再舉三則歷史實例:

漢武帝乳母,嘗於外犯事。帝欲申憲,乳母求東方朔。朔曰:此非唇

舌所爭,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

乳母既至,朔亦侍側,固謂曰:汝痴耳!帝今已長,豈復賴汝哺活耶!帝

凄然,即敕免罪。

《史記》載救乳母者,為郭舍人,現在據劉向《說苑》等記,說是東方朔。余姑且認為是東方朔,較有趣味。

在歷史的記載上的漢武帝,有人說他是「窮兵黷武」,與秦始皇並稱,同時也是歷史上的明主。漢武帝有個奶媽,他自小是由她帶大的。歷史上皇帝的奶媽經常出毛病,問題大得很,因為皇帝是她的乾兒子,這奶媽的無形權勢,當然很高,因此,「嘗於外犯事」,常常在外面做些犯法的事情。「帝欲申憲」,漢武帝也知道了,準備把她依法嚴辦。皇帝真發脾氣了,就是奶媽也無可奈何,只好求救於東方朔,東方朔在漢武帝前面,是有名的可以調皮耍賴的人。漢武帝與秦始皇不同,至少有兩個人他很喜歡,一個是東方朔,經常與他幽默——滑稽、說笑話,把漢武帝弄得啼笑皆非。但是漢武帝很喜歡他,因為他說的做的都很有道理。另一個是汲黯,他人品道德好,經常在漢武帝面前頂撞他,他講直話,使漢武帝下不了台。由此看來,這位皇帝獨對這兩個人能夠容納重用,雖然官做得並不很大,但非常親近,對他自已經常有中和的作用。所以,東方朔在漢武帝面前,有這麼大關係。奶媽想了半天,不能不求人家。皇帝要依法辦理,實在不能通融,只好來求他想辦法。他聽了奶媽的話後,說道,此非唇舌所爭——奶媽:注意啊!這件事情,只憑嘴巴來講,是沒有用的。因此,他教導奶媽說:「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你要我真幫忙你,又有希望幫得上忙的話,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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