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木兌)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由「上善若水」到「不爭故無尤」的用世無凈三昧,引而申之,說明天道自然的法則,因而引用在人生處世的哲學藝術上,便構成本章一連串「勸世文」式的老子格言。

首先他說:「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可作兩個層次來理解它:

(一)一個人,真能對天道自然的法則有所認識,那麼,天賦人生,已夠充實。能夠將生命原有的真實性,善加利用,因應現實的世間,就能優遊餘裕而知足常樂了。如果忘記了原有生命的美善,反而利用原有生命的充裕,擴展慾望,希求永無止境的滿足,那麼,必定會遭來無限的苦果。還不如寡慾、知足,就此安於現實,便是最好的解脫自在。

(二)告誡在現實人生中的人們,若能保持已有的成就,便是最現實、最大的幸福。如果更有非分的慾望和希求,不安於現實,要在原已持有的成就上,更求擴展,在滿足中還要追求進一步的盈裕,最後終歸得不償失,還不如就此保持已得的本位就算了。

總之,這種觀念的重點,在於一個「持」字的訣竅。能不能持盈而保泰,那就要看當事人的智慧了。如果從第二層次來講,老子這句話,是對當時在位的諸侯和權臣大夫們有所感而發的金玉良言。

因此便有「揣而稅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等三聯引申的說法。

「揣」,是比喻很突出,很尖銳的東西。「(木兌)」,原本是樑上加楹的意思。用在這裡,引申發揮,則和銳利的「銳」相通。一個人如果已經把握有鋒銳的利器,但卻仍然不滿於現狀,反要在鋒刃上更加一重銳利,俗諺所謂「矢上加尖」,那麼原有的鋒刃就很難保了。這是形容一個人對聰明、權勢、財富等等,都要知時知量,自保自持。如果已有聰慧而不知謙虛涵容,已有權勢而不知隱遁退讓,已有財富而不知適可而止,最後終歸不能長保而自取毀滅。

例如財富到了金玉滿堂的程度,不能透徹了解陶朱公(范蠡)三聚三散的哲學藝術,最後,要想守住已有的利益而不可得。人們常會譏笑某種程度的有錢人是「守財奴」。其實,有財而能「守」,談何容易!「守」的學問,大矣哉!因此古人便有「創業難,守成不易」,「為君難,為臣不易」等永垂千古的名訓。

等而下之,一個人在既有的富而且貴的環境中,卻不知富與貴的本身,便是招來後禍的因素。如果持富而驕,因貴而做,那便是自己對自己過不去,終會自招惡果,後患無窮。

講到這裡,使我們聯想到許多歷史故事,可以反證老子這些名言的真實性。現在只隨便提出歷史上的帝王、將相,以及一般所知道的資料,稍作啟發。

富貴難保的反面文章

在我們的歷史經驗上,有關歷代帝王創業與滅亡的興衰成敗史,悉心詳讀,完全是一套因果報應的記錄。因此,守成之君,必須要「朝乾夕惕」,隨時戒慎恐懼,記取《老子》本章所說的道理,才能長保基業,坐穩江山。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曾經對歷史的懷疑,提出問題來問管仲:「昔者三王者,既弒其君。今言仁義,則必以三王為法度,不識其故何也?」

對曰(管仲說):昔者,禹賓士天下,及桀而亂之。湯放桀,以定禹

功也。湯賓士天下,及紂而亂之。武王代紂,以定湯功也。且善之伐不善

也,自古至今,未有改之。君何疑焉!

公(齊桓公)又問曰:古之亡國,其何失?

對日(管仲說):計得地與寶(只打算擁有國土與財富寶物的現有大

業),而不計失(並不考慮將來失去的必然禍害)。諸侯計得財委(對於

各地方的諸侯,只要求他輸納財物或奉獻封地),而不計失(但不考慮地

方諸侯怨憤反感的失策後果)。百姓計見親(對於一般人民,只滿足於目

前臣服擁護的虛榮親切),而不計見棄(並不考慮他們不是衷心悅服,將

來會被大家所反對揚棄的悲慘下場)。

三者之屬,一足以削。遍而有者,亡矣。古之隳國家,殞社稷者,非故且為之也。必少有樂焉,不知其陷於惡也。

這裡管仲所說的「非故且為之也,必少有樂焉,不知其陷於惡也」的意義,就是指只見日前的小利,而不計後果的大惡。也就是董仲舒《春秋繁露》所指的「春秋二百四十年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細惡不絕之所致也」。「細惡」,是指小小的過錯,小過不慎,終釀大禍,甚至於亡家亡國。

歷代創業繼統的皇王帝霸,如果不深明老子所說傳統道家的哲學,到頭來,便有如劉宋末代的十三歲小兒皇帝來順帝,與明思宗兩人一樣的悲慘下場,至死不明為什麼遭遇有如此慘痛的前因與後果。

中外歷史上的悲劇

法國大革命的遠因,早自十八世紀(清朝康熙中葉)法國的中興英主開始。他就是自稱為「太陽王」的路易十四,窮兵黷武之外,又加上窮奢極欲,建築了名城凡爾賽宮等處。五六十年之間,傳位到曾孫路易十五手裡,在極度的豪華以後,不知「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反而變本加厲,「揣而稅之」。因此給後代子孫——路易十六留下國債四十億之巨。如此局面,當然不可長保。但路易十六明知危殆,始終沒有大刀闊斧的改革魄力,甚至還要矢上加尖。終至「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路易十六在凡爾賽宮的宮廷生活,耗費國家金錢之多,令人嘆為觀止。每當有外國君主或重臣來訪,路易十六都一定要在凡爾賽宮開設盛宴,一次宴會下來,動輒就是千萬金元,笙歌達旦,作長夜之歡,戲子、歌女、舞妓,日夜不停地出入宮門,跳羽衣舞,唱霓裳曲。凡爾賽宮一年所喝的葡萄酒,就值七十九萬法郎之多。此外,單是魚肉就多達三百四十七萬法郎。還有點燈的蠟燭費用,也在五萬法郎以上。至於王宮中所用的宮女、宮人,那更是多到令人難以置信。例如御膳房的廚師就有二五九人之多,其主任廚師的年薪是八萬四千法郎。國王的秘書官將近千人之多,每個人的年薪是二十萬法郎。王后的侍女也有五百人之多,每個人的年薪最少也有一萬二千法郎。總計凡爾賽宮的宮女和侍臣是一萬六千人,這裡面還不包括一般貴族與朝臣。皇宮裡的御用馬匹有八千九百匹,御用車輛百多輛,所以每當路易十六齣外巡幸,其行列之壯大有如祭典,無數車馬排成一條長蛇陣,大臣們佩紫帶黃,宮女們美服艷裝,那種窮奢極欲的威風氣派,真是有如天人一般。總計每年王室所花用的金錢竟相當國庫總收入的五分之一。除此之外,還有將近一萬的禁衛軍,每年也要花費三百萬元以上。王后安唐妮,那更是豪闊無度。她光是各種手鐲,就能值到七八百萬法郎,其他的首飾那就更不用說了。至於那些官廷貴族的年金,還不包括在王室經費以內。當時的凡爾賽宮,位於巴黎城郊,裡面有二十九個庭園,四座瞭望台,有噴泉,有瀑布,四季鮮花盛開,極盡娛游之樂。

可惜路易十六不能「持盈保泰」,反而促成大革命的提早來臨,徒使自己與安唐妮王后都上了斷頭台,留為後人啼噓憑弔,寄予無限的同情。有人將路易十六的王后安唐妮的促成敗亡之局,匹比清末的慈禧,雖不盡然,但都犯了「揣而稅之,不可長保」的錯誤,卻是相同。其實,富貴易使人驕,得意容易忘形,這是人類心理的通病。尤其是以往歷史上的帝後王孫,生育在深宮之中,長養於太監宮女之手,何嘗備知人間社會的種種。因此,在我們的歷史上,便常有自悲生為帝室兒孫的浩嘆。

當蕭道成迫使劉宋末代皇帝——十三歲小兒劉准讓位的時候,可憐的小皇帝,已自知不免於死亡,驚懼萬分,隨口就問蕭道成的幫凶大臣王敬則說:「今天就要殺我嗎?」王敬則說:「不要怕,不過遷居別宮。官家(對皇帝的稱呼)先世取司馬家,也是如此。」劉准一邊哭,一邊說:「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帝王家!」

同樣的問題,發生在明思宗(崇禎)的時代,當李闖王率兵入宮的時候,思宗用劍砍殺他的女兒長平公主,嘆曰:「汝何故生我家!」

由此,更可明白深入傳統道家哲學的歷代隱士、高士們,薄帝王而不為,唯恐富貴來迫,於是便有「避世唯恐不早,入山唯恐不深」的思想了。

有關歷史名人在富貴貧賤之際,這一類的人生經驗典故,多到不勝枚舉。現在我們姑且摘取數則就反面發揮的詩文,以發人深省。

仔細體會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南北朝——宋、遼、金、元時期幾首名人的詩,便可了解《老子》本章有關人生哲學的深意。也許說這些作品未免過於悲觀低調。但人生必須要經歷悲愴,才能激發建設的勇氣,這便是清代史學家、大文學家趙翼先生在《題元遺山詩集》中所謂的:

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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