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老子薄視時賢

第三章是將天地自然的法則,引申應用到人世間的治道的發揮。這章的文字,明白暢曉,都很容易懂得,很好解釋。但其中有三個要點,須特別注意,那便是「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讀秦漢以上的書,有關於這個「民」字,要小心求解,慎思明辨,不要以為「民」字就是老百姓,聯想到現代語中「國民」的涵義。如果這樣認定,觀念就完全錯了。古書上的「民」,就是現代語的「人們」,或者是「人類」的意思。那個時候辭彙不多,每有轉注及假借的用法。其實「民」字是代表所有人們的一個代號。如果對這個觀念認識不清,就很容易誤會是上對下的一種稱謂,而變成古代帝王統治者的口氣了。

第二章講到我們做人處世,要效法天道,「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盡量地貢獻出來,而不辭勞瘁。但是自己卻絕不計較名利,功成而弗居為己有。這是秉承天地生生不已,長養萬物萬類的精神,只有施出,而沒有絲毫佔為己有的傾向,更沒有相對地要求回報。人們如能效法天地存心而作人處事,這才是最高道德的風範。如果認為我所貢獻的太多,別人所得的也太過便宜,而我收回的卻太少了,這就是有辭於勞瘁,有怨天尤人的怨恨心理,即非效法天道自然的精神。

由於這一原理的發揮運用,而講到人世間的人事治道,首先便提出「不尚賢,使民不爭」這個原則。但我們須要了解,在老子那個時候,是春秋時代,那時的社會形態在改變。周朝初期的井田制度,已不適應於當時社會的發展。因此,春秋時代已經進入爭權奪利,社會大動亂的時期。我們研究歷史,很明顯地看出,每當在亂變時代中的社會,所謂道德仁義,這些人倫的規範,必然會受影響,而慘遭破壞。相反地,亂世也是人才輩出,孕育學術思想的搖籃。拿西方的名辭來說,所謂「哲學家」與「思想家」,也都在這種變亂時代中產生,這幾乎是古往今來歷史上的通例。

同時,正當大動亂如春秋戰國時期,每個國家的諸侯,每個地區的領導者,隨時隨地都在網羅人才,起用賢士,作為爭權奪利,稱王稱霸的資本。所以那個時候的「士之賢者」——有才能、有學識、有了不起本領的人,當然受人重視。「尚」,就是重視推崇的意思。「賢」,就是才、德、學三者兼備的通稱。

例如代表儒家的孔子,雖然不特別推重賢者,但卻標榜「君於」。孔子筆下的「君子」觀念,是否概括賢者,即難以遽下定論。但後來的孟子,非常明顯地提出賢者與能者的重要。所謂「賢者在位,能者在職」便是他的名

老子為什麼要有這樣的主張?我們如果了解秦漢以上與道家、儒家並列的墨翟——墨子思想,自然容易領會其中的關鍵所在。

我們都知道,秦漢以前的中國文化,有巨大影響作用的,便是儒、墨、道等三家。而墨子對當時社會政治的哲學思想,是特彆強調「尚賢」的。主張起用賢人來主政、當政。因為他所看到當時社會的衰亂,處處霸道橫行,爭權奪利而胡作非為,大多不是有道德、有學問的人來統領政治的治道,所以他主張要「尚賢」與「尚同」。他這個「同」,又與孔子記述在《禮運篇》中「大同」思想的「同」不盡相關,但也略有連帶關係。他的「同」,與後世所講的平等觀念相類似。現代大家所侈言的平等主張,在中國上古文化中,戰國初期的墨子,早已提出。但在印度,釋迦牟尼則更早提出了一切眾生平等的理論。

現在我們不是討論墨子這個主題,而是在這裡特別注意墨子的「尚賢」主張,為什麼也與儒家孟子的觀念很相近,而與道家老子的思想卻完全相反呢?這就是因歷史時代的演變,而刺激思想學術的異同。墨子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宋國人,宋國是殷商的後裔。而且以墨子當時宋國的國情來看,比照一般諸侯之國的衰亂,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所以造成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變亂,在許多鍺綜複雜的原因當中。最大的亂源,便是人為的人事問題。尤其是主政或當政的人,都是小人而非君子,那麼天下事,不問便可知矣。

此所以後世詩人有「自從魯國潸然後,不是奸人即婦人」的深長嘆息了!魯國潸然,是指孔子眼見由三代而到「鬱郁乎文哉」周代的中國文化大系,在他父母之邦的魯國,已經開始變質而衰敗,周公後裔的魯國政權,又都操在奸黨的手裡,因此他無可奈何潸然含淚而身離祖國,遠遊他方。自此以後的歷史,再也不能恢複如三代以上的太平景象。同樣地,歷代史實告訴我們,所有破壞社會的安定,引起歷史文化一再變亂的,大概都是「不是奸人即婦人」所造成。因此,墨子的主張,是針對當時他所立身處地所知、所見、所感受到的結論,而大聲疾呼要「尚賢」與「尚同」了。

而在老子呢?他所看到的春秋時代,正是開始衰亂的時期,亂象已蔚,人為之過。因此,他更進一層而深刻地指出,當時應病與葯的「尚賢」偏方,其後果是有莫大的後遺症的。賢能的標準,千古難下定論。但是推崇賢者的結果,卻會導致許多偽裝的言行。當時各國的諸侯,為了爭地稱霸,不惜任何代價來網羅天下才能的智士。凡是才智之士,便統稱為「賢者」。而這一類的賢者愈多,則天下的亂源也就愈難弭平。所以他指出「不尚賢,使民不爭」的主張。

賢與不賢的君子小人之辨

講到這裡,讓我們暫時推開老子,而另外介紹後世的三則故事,便更容易明白老子立言的用意了。

一是南宋名儒張南軒(拭)和宋孝宗的對答:

宋孝宗言:難得辦事之臣。右文殿修撰張拭對曰:陛下當求曉事之臣,

不當求辦事之臣。若但求辦事少臣,則他日敗陛下事者,未必非此人也。

曉事,是唐宋時代的白話,也就是現代語「懂事」的意思。張南軒對宋孝宗建議,要起用懂事的人,並非只用能辦事而不懂事的人,的確是語重心長的名言。也是領導、為政者所必須了解的重點。

一是明人馮夢龍自敘《古今譚概》所記:

昔富平孫家串(孫丕揚,富平人,字叔孝,嘉靖進士,拜吏部尚書,

追謚恭介)在位日,諸進士謁請,齊往受教。孫曰:做官無大難事,只莫

作怪。真名臣之言,豈唯做官子!」

天下人才,賢士固然難得。賢而且能的人才,又具有高明曉事的智慧,不炫耀自己的所長,不標奇立異,針對危難的弊端,因勢利導而致治平的大賢,實在難得。以諸葛亮之賢,一死即後繼無人,永留遺憾。雖然魏廷、李嚴也是人才,但諸葛亮就是怕他們多作怪,因此不敢重用,此為明證。

一是清末劉鶚在所著《老殘遊記》中記述的一則故事。為了久仰一位清官的大名,不惜親自出京去遊覽求證。但所得的結果,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得一結論說:「天下事誤於奸慝者,十有三四。誤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十有六七。」這又是從另一角度描述賢而且能的人才難得。

對於這個問題,清初乾隆時代的監察御史熊學鵬,就張拭(南軒)對宋孝宗的問答,寫了一篇更深入的論文,可以暫借作為結案:

臣謹按:張拭立言之心,非不甚善。而其所謂「不當求辦事之臣」數

語,則未能無過也。

天下有欲辦事而不曉事者,固足以啟紛擾之患。天下有雖曉事而不辦

事者,尤足以貽廢弛之憂。

蓋人臣敬事後食,見事欲其明,而任事更欲其勇;明而不勇,則是任

事時,先無敬事之心,又安望其事之有濟,且以奏厥成效哉。

況「敬事」二字,有正有偽,不可不於辦事求之也。在老成慎重通達

治體之人,其於一事之是非曲直,前後左右,無不籌劃萬全,而後舉而行

之。官民胥受其福。朝廷因賴其功,以為曉事,是誠無愧於曉事之名矣。

若夫自負才智,睥睨一世者,當其未得進用,亦嘗舉在延之事業而權

其輕重,酌其是非,每謂異日必當奮然有為。一旦身任其責,未幾而觀望

之念生,未幾而因循之念起,苟且遷就,漫無措置。

彼非不知事中之可否,而或有所憚而不敢發,或有所礙而不肯行,於

是托曉事之說以自便其身家,而巧為文飾。

是人也,用之為小臣,在一邑則一邑之事因之而懈弛。在一郡,則一

郡之事因之而囗茸。效奔走,則不能必其勇往而直前。司案牘,則不能必

其綜核而悉當。至用之為大臣,而其流弊更不可勝言矣。

夫大臣者,膺朝廷股腦心膂之寄,所當毅然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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