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米茨!……米茨!……」

「啥事,好孩子?……」

「迪安舅舅他怎麼啦?」

「我也莫名其妙。」

「他病了嗎?」

「才不是呢!不過,要這麼下去啊,他準會病的。」

這一問一答是在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和一個六十五歲的女人之間進行的,地點正是在剛才曾舉行最為獨特的美國式婚禮的威斯頓這個城市,在伊麗莎白路一座房子的飯廳裡面。

伊麗莎白路的這座房子屬於迪安·福賽思先生。迪安·福賽思先生已經四十五歲了,而且看上去只多不少。頭髮蓬亂的大腦袋,戴著深度眼鏡的小眼睛,微駝的脊背,粗壯的脖子上一年四季都系著一條領帶,那領帶在脖子上繞上兩圈,那領結一直頂到下巴上,肥大的揉皺的禮服裡面穿著一件背心,那下排的幾個扣子從來沒有用過,褲子太短,幾乎遮不住太大的皮鞋,後腦勺上戴頂帶穗的圓帽子,護住那一頭灰白的亂糟糟的頭髮和布滿皺紋的臉,下巴上是一部美國北方人愛留的那種山羊鬍子,性格暴躁,怒氣總是一觸即發。這就是在三月十二日上午,他的外甥弗郎西斯·戈登和他的老女佣人米茨所議論的那位迪安·福賽思先生。

弗郎西斯·戈登自幼父母雙亡,由他母親的兄弟迪安·福賽思先生撫養成人。雖說他舅舅有一部分財產要留給他,他並不因此認為可以不再工作,他舅舅也不這麼認為。這位外甥在有名的哈佛大學念完人文科學後,又攻讀了法律,他現在是威斯頓的律師,那裡的孤兒寡婦,房產地界再也找不到更堅定的捍衛者了。他通曉法律條文和審判案例,講話熱烈、中肯,口若懸河,他的同行們,無論少長,都對他十分敬重,而他也從來沒有樹過一個敵人。他一表人才,一頭漂亮的栗色頭髮,一雙漂亮的黑眼睛,舉止溫文爾雅,機智而不刻薄,殷勤而不好賣弄。他對美國上流社會的人們所著迷的各種運動都不外行。他怎能不被列入本城最為出色的青年的行列之中,又怎能不愛上赫德爾森博士和他妻子弗洛拉·克拉利西的女兒珍妮·赫德爾森呢?……

但是現在就讓讀者們把注意力轉移到這位小姐身上未免為時過早,讓她與她全家一起出場更為妥當,而這一時刻還未到來。不過這也不會拖得很晚。然而我們在展開這個故事的時候應當章法嚴謹,因為這個故事要求我們必須極端精確。

關於弗郎西斯·戈登,我們要再補充一句:他就在伊麗莎白路的那幢房子里,只有當他和珍妮小姐結婚的那天才會離開那裡……但我們還是先把珍妮·赫德爾森放在一邊,來談談那位好女僕米茨。米茨是她主人的外甥的知心朋友,她把他當做兒子,或不如說當做孫子看待,因為一般說來,祖母們是保持著母愛的最高記錄的。

米茨是個模範女僕,現在是找不到這樣的女僕了。她屬於一個已經絕滅的種類。這個種類兼有狗和貓的品質,她就像狗那樣對主人忠心耿耿,像貓那樣依戀這座房子。不難想像,米茨對她主人向來是直言不諱的,當他錯了,她就毫不含糊地說出來,雖然她語言有些奇特,法語只能約略地表達出她那饒有風趣的思想,而如果他不願意聽,那只有一個辦法,離開那裡,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把自己緊鎖在裡面。況且,迪安·福賽思從來不用害怕會獨自呆在那裡,他肯定會在那裡遇到另一個人物,那人也是以同樣的方法來躲避米茨的勸戒和申斥的。

這個人物與奧米克隆 的稱呼很是相稱。這個古怪的稱呼得之於他那矮小的身材。如果他不是太矮的話,大概就會得到奧米茄的諢名了。他十五歲那年身高四尺六寸時,這以後就沒長高過。他就在那個歲數,以湯姆·威福的真名來到迪安·福賽思家做小聽差。那時的一家之長還是迪安·福賽思的父親。如今他已經五十掛零了,由此可以得出結論,他為弗郎西斯·戈登的舅舅幹事,已經三十五個年頭了。

重要的是說明他到底幹些什麼事。他在迪安·福賽思的工作中當下手,而他對這個工作的愛好至少也不亞於他的主人。

這就是說:迪安·福賽思先生也有工作?

是的,這是作為一種愛好,至於有多麼衝動、熱狂,大家倒可以評評看。

迪安·福賽思先生幹些什麼呢?醫學?法律?文學?藝術?買賣?就像那麼多的自由的美國公民一樣?

完全不是。

那他究竟幹什麼呢?你要問了,是科學嗎?

你完全猜不著。不,他乾的不是泛泛的科學,而是種專門科學,獨一無二的,排斥一切的,稱之為「天文學」的高尚的科學。

他成天夢想著發現一顆行星或是恆星。我們這個星球表面所發生的一切,根本或者幾乎根本引不起他的興趣。他生活在浩瀚無垠的星空里。然而由於他在那裡既吃不上午飯,也吃不上晚飯,他不得不每天從天上下來兩次,而正是在這天早上,他沒有在慣常的鐘點下來。讓人老等著,所以米茨圍著飯桌轉來轉去,嘴裡嘀嘀咕咕地抱怨著。

「他不想來了嗎?」她一再地說。

「奧米克隆不在那裡嗎?」弗郎西斯·戈登問。

「他主人在哪他就在哪。」女佣人說,「我可再也沒有這份腳勁(是的,可敬的米茨確實就是這麼說的)去爬到他那鳥籠上去。」這個所謂的鳥籠,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圓塔。塔頂的迴廊比屋頂高出二十尺,它的正式名稱是觀象台。迴廊下面有個圓形房間,朝著東南西北開著四扇窗。裡面有幾架各式各樣的倍數很大的望遠鏡在支架上轉動著。如果說這些望遠鏡的鏡頭一點沒舊,那可不是因為使用得太少。應當擔心的倒是迪安·福賽思先生和奧米克隆可別因為成天把眼睛湊在這些儀器的目鏡上而把眼睛搞壞這兩個人白天晚上的大部分時間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度過的,當然,他們是互相替換著的。他們注視著,觀察著,在星際空間里邀游,老是盼著能有個和迪安·福賽思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發現,如果天空晴朗,那倒還過得去。但是在北緯三十七度可並非總是晴天。北緯三十七度正是弗吉尼亞州的緯度,陰雲、捲雲、雨雲、積雲,應有盡有,而且肯定比主僕兩人所希望的要多得多。因而,他們對這個微風吹送著破布似的雲朵的天穹發出了多少嘆息和威脅啊!

恰恰是在三月底的這些日子裡,迪安·福賽思先生的耐性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受到了考驗。幾天來天空頑固地不肯放晴,這使那位天文學家失望至極。

三月二十一日這天早上,一股強勁的西風繼續吹來海潮般的、幾乎垂到地面的雲層,那雲層密不透光,令人懊喪。

「多遺憾哪!」迪安·福賽思先生在最後一回徒勞無功地企圖戰勝這厚厚的雲層後,第十二次這麼喟嘆道:「我預感到我們錯過了一個激動人心的發現。」他們向天穹發出了多少嘆息和威脅啊!

「那是很有可能的。」奧米克隆說,「甚至是極其實在的,因為幾天前,在一角青天里,我好像瞥見……」

「而我看到了,奧米克隆。」

「那麼是我們倆,我們同時!」

「奧米克隆!……」迪安·福賽思抗議了。

「好吧,您先看見,那是毫無疑義的。」奧米克隆意味深長地點著頭說,「不過,當我覺得瞥見那個東西時,我覺得那好像是……那是……」

「我呢,」迪安·福賽思先生宣布,「我斷定那是一顆自北往南運動的流星……」

「是的,迪安先生,正與太陽的運動方向垂直。」

「是和太陽的表面運動方向垂直,奧米克隆。」

「當然是表面的方向。」

「那天是這個月的十六日。」

「是十六日。」

「七點三十七分二十秒。」

「是二十秒。」奧米克隆重複道,「正如我在我們的鐘上所看到的那樣。」

「而它後來再也沒出現過。」迪安·福賽思先生叫道,一隻手威脅地指向天空。

「怎麼能出現呢?雲朵!……雲朵!……雲朵!……五天來連塊手帕大的藍天都沒有!」

「這完全是故意的。」迪安·福賽思跺著腳喊道,「我真是覺得這些事情只有我才會遇到。」

「是我們。」奧米克隆糾正道,他自認在他主人的工作中佔有一半的位子。

說真的,如果厚厚的雲層繼續使天空愁雲不展的話,這個地區的所有居民都有同樣的權利抱怨的,因為太陽照耀還是不照耀,是 大家都關心的事兒。

但不管這種權利有多普遍,當城市雲遮霧罩,連最強倍數的望遠鏡,最完善的望遠鏡也無能為力的時候,誰也不能那麼狂妄自大,竟以為自己和迪安·福賽思先生一樣心情惡劣。而這種濃霧在威斯頓並不少見,雖說這個城市是在清澈的波托馬克河畔,而不是在混濁的泰晤士河之濱 。

不管怎樣,在三月十六日那天,當天空晴朗的時候、主僕兩人到底瞥見了,或自以為瞥見了什麼……一個球狀的火流星,它顯而易見地自北往南運動著,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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