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回 王孫失意遇魔頭

像婉兒一樣,李逸也陷在恩仇惘惘,難以自拔之中。那日他目睹英雄大會冰消瓦解,傷心失意,到了極點,不待終場,便飄然遠引,獨上峰巔。峰下廝殺之聲,漸遠漸寂,耳邊但聽得松風鳥語,流泉蜂瓊,一片天籟,代替了金戈殺伐之聲。抬頭望去,山巒層顯,霧靄迷濛,但那日輪紅影,卻已在濃霧之中透露出來。黑夜將逝,天正黎明,李逸迎著曉風,吁了口氣,恍如做了一場噩夢,夢裡醒來,熱鬧繁華,早已是風流雲散。山中景色,幽美之極,李逸心頭,卻是紛亂一片,殊不寧靜。想起自己的壯志雄圖,化成灰燼,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絕,蹈蹈獨行,悄然吟道:「鐵馬金戈懷故國,飄零琴劍又天涯!」

晨風中忽然送來了銀鈴般的笑聲,李逸怔一怔,定睛看時,只見一個白衣少女,衣袂飄飄,從後面的山坳閃出,正是昨夜瓦解了英雄大會的那個武玄霜。只聽得她格格笑道:「大英雄,新盟主,你走得太匆忙啦!」李逸按劍怒道:「士可殺不可辱,有本事你就來將我殺了,我拼著劍斷人亡,決不受你欺侮。」

武玄霜撲哧一笑,說道:「我好心給你送東西來啦,誰欺負你?」李逸一看,只見她手中捧著一具古琴,那正是他隨身背著的東西,想是昨夜混戰之時,失落在戰場上的。武玄霜笑道:「快拿去吧,要不然有劍無琴,你的詩也不應景啦。」

李逸面紅耳熱,只見武玄霜眉眼盈盈,對他竟似毫無敵意,李逸的脾氣也發不起來。但他昨夜敗在武玄霜手下,如今卻又怎好在她手中接琴,饒是李逸一向瀟洒,這時也不禁露出窘態。

武玄霜將古琴一拋,笑道:「你還端著盟主的架子么?這樣的英雄大會,這樣的盟主,不做也罷。這古琴倒是難得之物,我勸你寧棄盟主,莫棄此琴!」李逸不由自主的接過了古琴,「多謝」這兩個字在舌尖打滾了無數遍,還未說得出來,笑聲飄蕩,武玄霜早已走得遠了。

李逸不自禁的目送著她的背影,心中想道:「世道大變,女子稱王,朝上有武則天做皇帝,武林中難道也要甘讓娥眉?」他心中儘管不服,但想起自己所結識的一班「英雄」若要比起武玄霜來,卻確實是有如塵土之比明珠。想至此處,李逸心中不禁一盪。

驀然間上官婉兒的影子接著泛上心頭,李逸好像溺水的人抓著蘆葦一樣,抓著上官婉兒的幻影,一個是溫柔解事的女中才子,一個是英姿颯爽的巾幗英雄,放在一起,確是一時瑜亮,難分高下,李逸心中想道:「人生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婉兒是我的知己,她卻是我的仇人!」終於是上官婉兒的影子將武玄霜壓下去了。

對上官婉兒的懷念更加重了他的煩憂,「婉兒她現在怎麼樣了?她落入了誰的手中?」他回憶起昨晚發生的事情,上官婉兒突然出現,雄巨鼎去襲擊她,雄巨鼎是個莽夫,他對自己忠誠,他不知道婉兒的來歷,他大約是為了護衛自己才去襲擊她的。這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個小丫環為什麼將上官婉兒救了?難道婉兒和武玄霜是相識的嗎?在李逸的心中,武玄霜的影子本來已經給上官婉兒壓下去了,可是由於上官婉兒,卻又不能不令他想起武玄霜來。李逸雖然不知道武玄霜的身份,但武玄霜搗毀了英雄大會,明顯是擁護武則天的人。李逸想道:「若然她知道婉兒是上官儀的孫女,她會怎樣待她?會不會將婉兒拿去獻給武則天?」武玄霜看來不似是狠毒的人,但上官婉兒落在她的手中,總是教李逸放心不下。

想起了上官婉兒和自己同一的命運,李逸的滿腔怨憤都發泄在武則天身上,是武則天令得他們家散人亡,是武則天令得他們飄零湖海,卻偏偏有這麼多有能為的人擁護她!「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令天京神器,竟屬他家?」李逸一腔鬱悶,難以排渲,捧起古琴,便在森林內的山澗旁邊,選了一塊平滑的石頭,權作琴台,理好琴弦,臨流彈奏。

他彈的是詩經中《黍離》那一篇,隨著沉鬱的琴音,放聲歌道:

詩經這篇《黍離》,說的是周室東遷後,大夫行役,經過舊日京都,見宮廟宗室,盡為禾黍,憫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若譯成白話,意思便是:「黍子齊齊整整,高梁一片新苗。步兒慢慢騰騰,心兒晃晃搖搖。知道我的說我心煩惱,不知道我的問我把誰找。蒼天蒼天你在上啊!是誰害得我這個樣啊?」(用余冠英譯句)

李逸心中充滿故國之思,彈奏起來,蒼涼沉鬱,彈得樹葉搖落,林鳥驚飛,胸中悶氣,才稍稍宣洩,正自彈到傷心之處,忽聽得有人「撲哧」一笑,李逸心頭一震,指法驟亂,錚然聲響,一曲未終,琴弦斷了!

李逸推琴而起,一個少女自林中穿過,不是武玄霜是誰?李逸怒道:「你笑什麼?」武玄霜道:「咦,這倒奇了!你有你哭,我有我笑,與你何干?」李逸滿腔怒氣,吃她問住,發作不來。武玄霜笑道:「大英雄,你安靜些吧。對不住,我失陪啦!」李逸恨恨道:「誰要留你,哼,你走得越遠越好!」武玄霜笑道:「我也不會走得太遠的,你要知道我去哪兒么?」

李逸怒氣未息,道:「誰管你到哪裡去?」武玄霜道:「我是到你所關心的地方去啊!我要到長安看看,看一看長安的宮殿,是不是已改成了黍地禾田?」這幾句話實是針對李逸所彈奏的那篇「黍離」而發,「黍離」篇的歌者,為周室的宮殿變成禾田黍地而悲,但長安的繁華卻更勝於往昔,這明明是譏刺李逸擬於不倫。

李逸慚怒交進,方欲反唇相譏,武玄霜一陣大笑,早已去得遠了。李逸靜了下來,忽似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心中想道:「她的諷刺也有幾分道理,武則天並沒有把長安毀滅。治理天下,也確乎有她的手段,這樣一來就更可怕了。」想起自己入川,一事無成,徐敬業的起兵,亦未必足恃,心中更是悵惘不安,最後想道:「我懷著孤臣孽子之心,只當問自己是否儘力而為,安計成敗?我還是到揚州找徐敬業去吧。」

李逸心事如潮,從金頂南面下山,下到千佛頂的時候,忽聽得有嬌笑之聲,迎面而來,李逸怒道:「你又來做什麼?」要不是礙著武玄霜是個女子,他幾乎就要破口大罵。

哪知迎面來的卻並不是武玄霜,只見笑聲發處,現出兩個邪里邪氣的男女,男的是披髮頭陀,虯須如戟,女的卻是姿容冶艷,長眉入鬢,盪意撩人。李逸呆了一呆,心道:「這兩人不是江湖上所傳說的那兩個大魔頭——惡行者和毒觀音么?」

李逸猜的不錯,這兩人正是惡行者和毒觀音,原來他們也是趕來赴會的。只因惡行者曾被武玄霜重傷,十天之前,才得痊癒,故此來遲。

毒觀音一雙媚眼上上下下的向李逸打量,咯咯笑道:「你是李公子嗎?」李逸道:「我是姓李,怎麼?」惡行者大喜說道:「那麼你定是穀神翁所說的那位千歲爺了,請容我們參見。」李逸滿肚皮惡氣喝道:「且慢,你們是不是一個叫做惡行者,一個叫做毒觀音,來這裡做什麼?」

惡行者愕然不知所答,毒觀音笑道:「那是江湖上的仇家送給我們的匪號,其實我們對待仇人才會惡毒,對自己人那是頂好不過。我們聽說今年千歲爺來主持英雄大會,恨不得爹娘給我們多生兩條腿趕來參謁呢!怎麼,英雄大會這樣快就散了嗎?谷老先生哪裡去了?」

李逸冷笑說道:「誰和你們是自己人?我來問你,巴州暗殺太子那件案子,是不是你們乾的?」惡行者大為奇怪,粗聲答道:「不錯呀,要不然我們怎麼敢說是自己人?」李逸怒道:「你們給武則天差遣,殺了我的哥哥,還說是自己人?」毒觀音笑得花枝亂顫,陰陽怪氣的曼聲說道:「千歲爺,原來穀神翁還沒有告訴你么?」

李逸心中一凜,疑雲大起,他隱忍不發,換了一付顏色,拱手道:「我尚未知,請道其詳。」毒觀音笑道:「這是裴老大人定下的好計策,叫丘神勛部下的軍官假冒詔書,迫令太子自盡。不料太子生疑,堅不奉詔,一定要面見他的母后,沒奈何我們只好自己動手了。」李逸吃了一驚,道:「原來他們是裴炎差遣的!」惡行者哈哈大笑,道:「殿下明白,那就好了。」毒觀音也嬌笑道:「殿下也給這條好計騙過,何況他人?經過這件事後,想天下之人,都將認定是武則天所為,我的綽號也要轉送給她了!」

這兩個魔頭的笑聲好像利箭一樣穿進李逸心裡,他做夢也料想不到,像裴炎這樣滿口仁義道德、答允幫助他恢複唐室江山的「大忠臣」,用心竟是這般狠毒!他也想不到像穀神翁這樣名滿天下的武林盟主,知道內情,卻也不肯對他說出真話,這個打擊對他太沉重了,比「英雄大會」的瓦解,還要令他難受!要知李逸一向以英雄自負,「正統」自居,他明知武則天勢大雄厚,而還敢和徐敬業商議起兵討伐她,就是抱著「邪不勝正」的心理,如今他如夢初醒,到底哪方是「正」,哪方是「邪」,連他自己也在懷疑了。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遙遙。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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