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落拓王孫戲麗姝

這日她已過了閭中,傍著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帶長林,風景甚美,地形卻也甚為險峻。忽聽得背後蹄聲得得,兩騎快馬趕了上來,馬上的騎客乃是兩個虯髯漢子,相貌頗為粗豪。上官婉兒也不放在心上。

上官婉兒在百忙中抽眼看那書生,但見他仍是負手閑立,意態悠然。那個被喚作「鄒三哥」的盜魁提著一柄狼牙棒,就在他的身邊監視,這個盜魁是個老江湖,行事穩重,他在未弄清少年書生的身份之前,不肯冒昧出手,隨來的盜徒都是飲馬寨的人,見首領不動,他們便也散開,僅僅對書生取了包圍之勢。

鄒三武功不在劉四之下,而且他的狼牙棒重達四十二斤,力大棒沉,不畏寶劍,這一來上官婉兒更是難於應付,險象環生,氣得罵道:「綠林中也講義氣,讀書的反不如強盜!」她這話卻是明顯的在罵少年書生。就在這剎那間,上官婉兒說話分神,手中的寶劍被鄒三一棒磕歪,劉四的軟鞭登時似長蛇般的攔腰卷到!

但見林中一個年少書生,儒冠素服,正在撫琴長嘆,看來似是一個落拓不羈的士子,林中系有一匹瘦馬,馬背上只有個破舊的書籃,幾卷舊書,一目了然,此外別無他物。上官婉兒心道:「強人想劫的絕不會是這個窮酸。」

兩人互相訴說別後情況,原來李逸的遭遇也正像上官婉兒一樣,逃到一位先帝大臣的家裡,這位大臣名叫尉遲炯,乃是唐初開國功臣尉遲恭之後,武功卓絕,不在長孫均量之下,交遊廣闊則勝過長孫均量多多。是以這七年來,李逸不但學了尉遲炯的武功,還得了許多名家授他武藝。

第二天一早起來,那書生好似完全不知昨宵事情,見著上官婉兒,問也不問一句,結了房飯錢便自走了。上官婉兒心道:「我跟定了你,終要打破這個疑團。」便也匆匆離開了客店。騎上青驢,不即不離,隨在書生馬後。

那少年書生明明看見上官婉兒向他走來,卻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仍然專心一意的在彈奏古琴,調子越來越凄愴了。

劉四在四個盜魁之中武功最高,見自己兩個夥伴竟被上官婉兒傷了,氣得罵道:「連一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還在黑道上混什麼飯吃!不要理她猴跳,防她手中寶劍,隨著我的鞭梢所指,攻她空門。」長鞭一抖,倏地一招「神龍入海」,卷她柳腰,上官婉兒一個「盤龍繞步」避開,跳向左邊,劉四的鞭梢一顫,預先指向她右邊防備不到的空位。劉四那兩個夥伴雖然為他所罵,對他靈活的鞭法,卻是不得不服,便依照劉四的指示,掄圓鐵尺,舞動單刀,攻上官婉兒右面空門,這一來,上官婉兒全然被動,劉四那條長鞭更是使得得心應手,虎虎生風!上官婉兒本身的武功本來就不及那三個盜魁,加之是第一次對敵,處於劣勢,更為慌亂,剎那之間,接連遇了好幾次險招!

那書生卻並不回答她的話,信手一彈,也曼聲吟道:「花自飄零水自流,豈緣無賴強佔愁?」琴音一變,忽如春郊放馬,珠落玉盤,鶯語間關,流泉下灘,變盡悲苦之音,易為歡暢之韻。上官婉兒怔了一怔,只聽得他隨著琴旨歌道:

上官婉兒心中好氣,想道:「我給你防盜,你卻連我也罵在裡頭。」暗自尋思:「莫非適才是他暗中助我?」再一想:「他人在房中,若然能不動聲息就把這兩個強盜打下牆頭,本領太不可思議。」又不信是這書生所為,想來想去,終是懷疑不定。

往日禁苑繁華,恍似南柯一夢;今日江湖落拓,儼如隔世重逢。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

那店小二道:「是,是,到底讀書人比我們懂得多。」但接著又似炫耀自己所知的實也不少,說道:「聽說這位丘大將軍是奉了天后之命到巴州去探望太子的。」上官婉兒心中一動,武則天剛派了鄭溫前去,現在又派丘神勛去,看來她對兒子倒是頗為關注呢。那書生卻似不感興趣,淡淡說道:「是么?」開了房間,便進去歇息了。

兩人目光相接,上官婉兒心頭一凜!這書生相貌好熟,竟然像是哪兒見過似的。回想兒時相識,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書生舉起古琴,輕聲說道:「拋磚引玉,願聆姑娘雅奏。」看他臉上的神情,也似乎有幾分詫異。

上官婉兒獃獃發楞,原來這一首詩乃是她祖父上官儀所做的,她的祖父以善寫「宮詞」著名,這首詩有一段故事,那還是唐太宗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春日招宴各大臣,上官儀奉命做的,所以這首詩的題名就叫做「早春桂林殿應詔」。這首詩寫御苑青光,綺麗高華,甚得太宗皇帝的歡心,當時賞賜了上官儀一斛珍珠。上官婉兒心中疑雲頓起:「我讚賞山林的春光,他立即譜奏御苑的春光,而且恰是我祖父寫的宮詞,莫非他已知道我的來歷了么?」繼而一想,她祖父的詩傳誦一時,唐初「宮體詩」盛行,甚至還有許多人竟相模擬,被時人稱為「上官體」,那麼這書生信手彈出她祖父最著名的一首宮詞,也不足為怪。只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有心?

上官婉兒獃獃發愕,店小二聽得聲息,趕出來看,只見那書生披著睡袍,意態悠閑的倚在門前,一見店小二便抱怨道:「你們店子里的老鼠怎的這麼多,有幾隻老鼠在我面前公然打架,吵得我睡不著覺。」店小二笑道:「啊,原來是老鼠打架,相公你打老鼠?」書生說道:「是呀,可惜打它不著。」店小二失笑道:「我還以為是鼠竊呢,原來是相公打老鼠發出聲響,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搭訕一陣,便自走了。那少年昂首向天,曼聲吟道:「良夜迢迢來鼠子,擾人清夢不成眠。可恨,可恨!」自說自話一會,也進去睡了。

於是兩人結伴同行,前往巴州。一路之上,李逸時而豪情勃發,時而鬱鬱寡歡,這種自負是絕世英雄,卻又是落拓王孫的心情,也只有上官婉兒,能夠稍稍理解。

上官婉兒更是又驚又喜,心道:「原來這朽生果然真是有身懷絕枝的人?昨晚暗助我的果然是他。」心中將信將疑,看那少年書生,只見他負手旁觀,悠然自得,靜聽那兩幫盜徒議論,好像是聽他們議論別人的事情一樣。那被喚作「鄒三哥」的盜魁仍然用充滿懷疑的口吻說道:「也許他不知道——」後來的那個盜徒說道:「即算他不知道是六樟山的蔡何兩位寨主,但總該知道他們所要刺殺的乃是那個告密漢子,他暗中救了那個漢子,分明是站在朝廷這邊,怎會是咱們一路的人?」

原來這個李逸乃是唐朝宗室,他的祖父李建成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長兄,他和武則天的兒子李弘李賢等人是堂兄弟輩。李世民的帝位是從他哥建成手中奪來的,此後內疚於心,故此對哥哥的後人甚為優待。李逸自小便長在宮中。上官婉兒的祖父、父親都是宮廷中的文學侍從,上官婉兒小時也常出入宮闈,是以和李逸認得,李逸比婉兒年長七歲,小時候最喜歡逗婉兒玩耍。有一次捉迷藏,婉兒用手帕蒙了眼睛,去捉李逸,摔了一跤,額角上留下了一個疤痕,李逸剛才撥開她的雲鬢,為的就是要瞧她額角上有沒有疤痕。

抬起頭來,忽見那書生又換了一副神氣,神采奕奕,眼波流轉,也正在望著自己,上官婉兒臉上一紅,只聽得那書生又吟道:「世運雖移豪傑志,幸逢知己屬紅顏!」上官婉兒嗔道:「你這人呀,哭哭笑笑,真是令人莫名其妙!誰人是你的紅顏知己。」那書生突然將她手腕一帶,左手一舉,輕輕撥開她覆額的雲鬢。上官婉兒性情雖然脫俗,卻也給這書生突如其來的舉動怔著了,登時心頭鹿跳,想叱罵他輕薄無禮,卻是舌頭打結,罵不出來。

一曲既終,那書生推琴而起,仰天狂笑,笑聲中卻又有凄涼的況味,上官婉兒道:「哀樂無端,卻為何來?」那書生道:「姑娘既然歡喜聽歡樂的調子,我敢不從命。」上官婉兒笑道:「原來你這首宮體詩是專為彈奏給我聽的,我卻要怪你呢!」那書生道:「怎麼?」上官婉兒道:「你剛才彈給自己聽的那首曲子,彈的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吧?琴奏凄絕,感人極深,顯然是人琴合一,精神貫注才能彈奏出來;這一首詩,彈得雖然美妙,終是不大自然。」

暮春三月,綠遍田野,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大地上一片陽和景象,從劍閣到巴州去的路上,卻有一個少女,在青驢背上,仰天長嘯,好似滿懷心事,鬱郁不歡。這個少女正是上官婉兒。她離開了那個茶亭後,就在小鎮上買了一匹青驢代步,已經趕了三天路程了。這三天來,那茶亭主人的話老是在煩擾著她,她想不到長孫伯伯眼中的女魔王,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負著父母的深仇,卻正要去刺殺她。

那書生放開了上官婉兒,笑道:「怪不得我前日第一次見你時,就覺得好生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但若非瞧見你額角上的斑痕,我還不敢認你呢!」上官婉兒驚喜交集,忙問道:「世子,你怎的不在京中,卻扮成這副模樣,在江湖上浪蕩?」那少年書生苦笑道:「如今江山已改姓武的了,你還稱呼我做世子做什麼?我與你一樣,都是天涯淪落之人,我叫你婉兒,你叫我李逸!」

上官婉兒道:「你剛才用霍子孟和朱虛侯的典故,把武則天比作漢朝呂后,我看是比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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