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回 紅顏知己

風搖蘆葉,浪打蓼花;水泊煙籠,名湖霧覆。此時已是倦鳥投林、漁舟唱晚的時分了。一騎駿馬,尚在沿著高郵湖的北岸前行。

騎者是個虯須如戟的中年漢子,這個人正是江湖上著名的遊俠繆長風。

吃過了東西,韓朋氣力漸漸恢複,幫忙他們輪流划船。

由於一入師門,便受師姐照料,因此在同門之中,他和師姐也是最為親近。旁人看來,他們二人就似同胞姐弟一般。過了兩年,他的師父親自教他了,他也還是和師姐形影不離,因為他已經習慣了一有空就找師姐。

師姐是他師父最小的一個女兒,雖然是最小的一個女兒,但卻比他年長四歲。他初入師門的時候,他的師姐已經是一個頗懂人事的少女了。還記得最初的一兩年,他的武功還是他的師姐代父傳授的。

繆長風笑道:「劉大哥,我這侄女交給你啦。回來的時候,我再找你們請我喝酒。」當下便與眾人揮手道別,獨自登程。

那次賭酒,魏慶曾經吃過繆長風的大虧,此時一見是他,不由得膽戰心驚,如何還敢戀戰?慌忙拗步就跑,三步並作兩步,跑回船上。

快活張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你罵我是小賊,我就叫你見識見識小賊的手段!你也應該明白,干我們這一行的規矩,發了誓是決不輕易放手的,失主要想得回東西,要嘛是講交情,要嘛是拿銀子來贖。石大人,你我是談不上什麼交情的了。對不對?你準備拿多少銀子來贖?」

共君此夜須沉醉。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繆長風心裡想道:「這兩句前賢的話,當真說得不錯。有的人相識了一輩子,頭髮都白了。還是並不知心,好像新相識的陌生人一樣;但有的朋友道畔相逢,停下車來,交談片刻,便是一見如故。(註:停車的時候,車蓋傾側,故曰傾蓋。喻時間之短促也。)友情的深淺,原不是相識時日的長短所可衡量。我和孟元超、雲紫蘿的交情,可不正是這樣?最初我不知道紫蘿有所鍾,對她曾有非份之想,她卻是光明磊落,依然把我當作大哥看待,心無芥蒂。嗯,這份純真的友情,豈是旁人所能懂得?唉,莫說一般的人謠諑紛雲,只怕孟元超也誤解了我此際對紫蘿的情感呢。」

「但也許是我誤解了也說不定。」繆長風想起了孟元超那既豪邁而又沉鬱的性格,心中又再思量:「他要我去照顧紫蘿,或許正因為他已經明白了我現在的心情,他把我當作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才會重託我呢。我若然還以為他是要為我們撮合,恐怕反而是境界太低的世俗看法了。」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白茫茫的湖水望不到盡頭,密布湖濱的蘆葦也好像遙接天際。快馬馳過,蘆葦迎風颯颯作響,但仍是只見宿鳥驚飛,看不見人的影子。

「怎的還是不見劉抗?」繆長風心裡想道:「這次我來揚州給王元通拜壽,總算是不虛此行。不但好友重逢,還結識了新的朋友。像孟元超和我一樣,劉抗和我也可說得是傾蓋如故了。聽說他是山東中牟縣人氏,後來才遊學杭州的。可惜我還沒有機會和他長談,他原籍中牟,或許曾經見過我的師姐。」

風從湖面吹來,繆長風瞿然一省,喟然嘆道:「三十年前的往事,就像眼前的高郵湖一樣,被濃霧籠罩,模模糊糊的我都幾乎記不清了。師姐已經死了多年,如今她墓前的野草,恐怕也高逾人頭了吧?」

武端道:「爹爹有一位姓劉的好朋友,當時是和家父家母在一起的,據這位劉伯伯事後告訴我們,他們是遭遇了清廷高手的伏擊,圍攻家父家母的一共是三個人,一個是北宮望,一個是北宮望的師弟西門灼,還有一個是少林寺還俗的叛徒名叫沙彌遠。據說北宮望就是因為那次殺了我們父母,論『功』最大,後來才不斷陞官,一直做到了御林軍的統領的。」

繆長風喝道:「你幹什麼?」此時兩人打了照面,忽地不覺都是一怔,那人笑道:「繆師弟,你不認識我了么?」繆長風吃了一驚,同時叫起來道:「你,你是郝師兄?」

一個年紀比他稍長的師兄平日妒忌師姐特別和他要好的,見他敗興而歸,惡意的開他玩笑,他鄉下的風俗,童養媳的年齡大都是比丈夫大的,那個師兄就取笑他,說他是癩蛤蟆要吃天鵝肉,想做師姐的「小丈夫」。他一聽就發了火,抓著師兄,狠狠的打了一架。

繆長風鬆了一口氣,說道:「好了,鷹爪終於來了。嘿嘿,這次我可要和他們見個真章了!」

童年的回憶是甜蜜而又有趣的,他不知不覺的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第一次和人家打架,就是為著師姐的。

沼地泥濘,不適於駿馬賓士,武庄跳下馬來,叫道,「劉大哥,我來啦,你沒事吧?」施展輕功,拔刀出鞘,立即就朝劉抗奔去。

繆長風略通水性,水戰卻非所長。聽得武家兄妹在背後驚叫之聲,心想:「這廝著了我一枚錢鏢,潛水縱能逃生,這苦頭也夠他吃了。」於是不管西門虎的死活,先回去救人。

武庄說道:「你又胡說了。我只是不服氣他不肯帶我們趁這熱鬧。他不肯帶我,難道我就不會自己來嗎?」隨著笑道:「不過結果還是沒有趕上王老鏢頭家裡這場熱鬧。」

魏慶加速划船,銜尾疾追,兩條船差不多同時靠岸。那小頭目趕快把船劃開,劉抗挽著韓朋,飛身上岸。

快活張的武功並不很高,但他卻是機智百出。海砂幫這兩父子的突圍,就是他設計的。其後劉抗和韓朋的突圍,也是得力於他不少。

那小頭目已經把老漁夫救了起來。劉抗首先向他道謝,然後與海砂幫副幫主張源敘話。

他記得自己那年是十五歲,鄉下孩子,在這個年齡,對男女之情還是不怎麼懂的。「當然不是為了男女之情,」他心裡想道:「但純粹是為了敬愛嗎?卻又似乎未必盡然。我和師姐在一起的時候就很快樂,可並不畏懼她。或許這也是一種矇矓的愛慕吧?」

魏慶水陸功夫都頗了得,搶過了兩支槳,親自划船,果然勝過那漁夫。石朝璣監視那漁夫,不時叱喝。

原來伍宏的真實本領雖然比快活張高出許多,但身手的敏捷,卻是遠不如他。

「十年來,我還未曾到過師姐墳前弔祭,但願找得著劉抗,可以請他帶我去找師姐的墳墓,了這心愿。」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只聽「咔嚓」一聲,繆長風的馬鞭給人一刀削斷。一個少女突然從車上跳下來。那輛馬車也停下來了。駕車的是個壯健少年,看相貌他和這少女似是兄妹。那少女罵道:「你幹嗎欺侮人?」那少年則攔住他的馬頭。

繆長風又喜又驚,這樣晚了,荒涼的古道上何來車馬之聲?想當然定是運棺的劉抗了。

繆長風快馬加鞭,趕上前去,果然看見了一輛兩匹馬拉的大車,在他前面的蘆葦叢中跑出來。跑得不快,看來車上是載著重物。

雖然繆長風料想定是劉抗無疑,但為了謹慎起見,他還是未敢叫出劉抗的名字。

這對兄妹只知道有鷹爪追蹤劉抗,可沒想到追蹤的人是劉抗的朋友。(因為劉抗曾經告訴他們,說是他的朋友都到王老鏢頭家裡拜壽了。)

他們的本領比不上繆長風,一來認定了繆長風是鷹爪,只道繆長風要套問他們的來歷;二來他們也不敢像繆長風這樣分出精神說話。繆長風喝問之際,他們的一雙柳葉刀,一柄青鋼劍攻得越發緊了。

「你知道我的母親,你是什麼人?」

快馬從車旁馳過,繆長風裝作莽漢,揮鞭趕馬,一個不小心,挑開了掛在車前的布幔。

忽地他想起來了:「我為什麼對雲紫蘿曾經那樣傾心?啊,我明白了。因為她就像我當年的師姐。相像的不是面貌,而是她們有著相同的性格。聰明懂事,又有見識。可惜師姐已經死了,否則她若和雲紫蘿相識,一定也會成為好朋友的。」

繆長風察覺這少女的刀勢一緩,知她心裡已是起疑,迅即長掌搗出,化解了少年攻來的劍招,隨著身形一轉,好像料准少女要從哪個方位向他攻來一樣,這一轉身,恰好就迎上了這少女的雙刀。

劉抗說道:「明白什麼?」那小頭目說道:「石朝璣這條船是搶來的,舟子不肯為他賣力。」

那少年哼了一聲道:「無意的?你是什麼人?」

少年的長劍給繆長風出其不意的突然彈開,不由得驟吃了一驚,隨即也就感到奇怪了:「這人本領遠勝於我,何故他竟然手下留情?」

繆長風打定了主意,好歹也要查根問底,說道:「我是追趕一位朋友的。」

快活張一面躲避暗器,一面與他繞身游斗,心裡想道:「我的長力不如他,也該適可而止了。」當下把那串朝珠用力一拋,笑道:「石大人,你好不小氣!好吧,看你急成這個樣子,我姑且賣你一個交情,朝珠還你,你自己去撿。先此聲明,我賣交情,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繆長風笑道:「你盤問我,禮尚往來,我也得問問你,請問你們這具棺材裡死的是什麼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