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武師之死

一具桐棺,滿堂弔客;縞衣如雪,素蠟搖紅。哭聲沉,紙灰起。號啕大哭的是死者的稚兒,抽噎低泣的是年青的寡婦,唏噓嘆息的是弔客和死者的弟子。靈堂上悲慘的氣氛壓得每一個人的心頭都是如墜鉛塊。

閔成龍吃了一驚道:「你的意思是要開棺驗屍?」

本來生老病死,乃是人所必經,若然福壽全歸,親友也無須這樣悲悼。但這死者楊牧卻沒有經過「老」「病」兩關,他是英年早凋。突然間莫名其妙就死掉的。他今年只有三十八歲。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

大弟子閔成龍今年二十二歲,三年前出師,已在北京著名的震遠鏢局當了鏢頭。二弟子岳豪二十一歲,去年亦已滿師,因他是富家之子,沒有出去找事,家中閑居,仍然經常來探望師父。三弟子方亮、四弟子范魁都是本鄉人氏,十七八歲年紀。因為住得不遠,日間來師父家中就學,晚上回家住宿。在楊牧家中住下來學武的只有五弟子宋鵬舉和六弟子胡聯奎,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四歲。那一晚楊牧突然暴斃,在場的弟子也就只是他們二人了。楊牧無甚親人,只有一個孀居的姐姐,嫁在三百里外的保定齊家,三弟子方亮奉師母之命趕往保定報喪,尚未回來。

現在在靈堂上為楊牧披麻戴孝的親人只有他的年青貌美的嬌妻雲紫蘿,和他的剛滿七歲的獨子楊華。

岳豪說道:「師父死的那晚,他曾經到過師父家中。是黃龍幫的丁舵主知道我們要查究師父死因,特地將他請來的。」

雲紫蘿本來就是個嬌怯怯的美人,穿了一身淡雅的素服更顯得楚楚可憐。但在她撫棺低泣的當兒,卻有個人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這個嘴角掛著冷笑的人乃是楊牧的二弟子岳豪,他用鄙夷的眼光看了師母一眼。心裡想道:「你這假情假義,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

但在這靈堂里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岳豪的冷笑。雲紫蘿知書識禮,對人和藹,相夫教子,且能恤老憐貧,鄉人都很敬重她。也正是因此,所以楊牧雖然死得有點奇怪,大家都以為這是「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無人對雲紫蘿有所懷疑。雲紫蘿哭得這麼傷心,每一個人都在為她難過。誰不同情她呢?岳豪的冷笑,莫說沒人注意,就是有人注意,也絕想不到他這冷笑是為師母而發。忽聽得有人叫道:「師父,師父!」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奔入靈堂。岳豪又驚又喜,叫道:「大師兄,你回來啦!」這人是在北京震遠鏢局當鏢頭的楊門大弟子閔成龍。

閔成龍嘶啞著聲音哭喊:「師父,我來遲了!師父呀師父,你為什麼不讓我見一見就死了?」跪在靈前,手拍棺木,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三更時分,閔成龍依約來到岳豪的家中,只見除了赴保定報喪的方亮之外,眾人都已在座。閔成龍道:「原來你已約齊了同門了。要商議什麼事情?」

岳豪說道:「當然不能只是找她!」

閔成龍道:「師父可留有什麼遺囑?」

雲紫蘿道:「沒——沒有。」

一個老者道:「你的師父暴病身亡,哪有時間寫下遺囑?你歇一歇,也讓你的師娘歇歇吧。」言下之意,似乎有點怪責閔成龍不該在這個時候向他師娘問話。

雲紫蘿花容慘白,抽噎說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大前晚,他,他忽然說是心氣痛,轉眼間,他、他就手足冰冷,不會說話了。」

閔成龍當作不知,說道:「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師門後事,怎樣安排,我焉能不問?」

岳豪說道:「不,這也是一件緊要事情。俗語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咱們的武林門派也是一樣。師父是一派宗師,豈能無人承繼?大師哥,我們都願意推戴你做掌門,這儀式待脫了孝服便當舉行。從今以後,我們視你就如同視師父一樣。」

閔成龍給楊大叔說中心事,面上一紅,連忙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師父尚未安葬,哪裡就談得到立掌門一事?」

岳豪笑道:「這是師父不准她張揚出去,她才只好這樣說的。你這傻爪怎的連狸貓和夜行人的聲音都分別不出來,就這樣相信她了。」

閔成龍怒道:「我的話怎麼樣,你聽了不舒服是不是?你要做雲紫蘿的孝順兒子,你儘管去做吧,可不要拉上我們。不過恐怕你的年紀未免大了一點,做她的、做她的弟弟倒是差不多。」他本來想說「情郎」二字的,看見范魁一副惶恐的神氣,又覺得自己不該太輕薄,有失掌門師兄的身份,這才改為「弟弟」的。

閔成龍斥道:「真是兩個糊塗蛋。」岳豪說道:「不過由此也可證明師父之死甚是可疑了。第一,我們幾個人誰都沒有審視過師父的遺體,甚至他們這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師娘也要趕快差遣他們出去。第二,從逝世到出殯不過三天,何必這樣著急,是不是作賊心虛?請你們想想。」

閔成龍有點感到尷尬,師父的棺木還停在靈堂,自己就去搜查師父的遺物,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正自躇躊,岳豪說道:「事有緩急輕重,咱們做弟子的固然應該守靈,但師父的拳經劍譜更是應該及早找出來的好。師父也是想咱們替他光大門戶的,萬一失了,他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啊!」

閔成龍道:「鵬舉,聯奎,那晚師父暴斃,師娘是不是立即就叫你們進去?師父的面色怎樣,有無瘀黑?七竅有否流血?」

雲紫蘿蹙眉說道:「你這麼說倒好像是我吞沒了。你們也知道的,我不懂武功,要來何用?」

岳豪道:「師娘多疑了,我相信大師哥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麻煩師娘給他找找。」閔成龍連忙點頭,說道:「對,對。我正是這個意思。」

雲紫蘿沒有答話,淚珠兒卻從眼角滴下來了。楊大叔說道:「現在正要出殯,陰陽師選定了這個時辰的,讓你師娘葬了你的師父,明天再給你們找吧。今晚我們也還在這裡陪你師娘的,料想不至於就有人把它偷走。你們不放心,今晚也可以在這兒呀。」

閔成龍面紅耳熱,說道:「對不住,我不知現在就要出殯,打擾師娘了。」岳豪卻吃了一驚,說道:「什麼,不待師父的姐姐和外甥回來,就出殯么?」

范魁道:「沒有。那天一早,我來到師父家中,棺材已經釘上蓋了。」

當下眾弟子扶棺出殯,墳地就在楊家屋後面的山上,墓穴早已掘好,墓碑亦已豎立,是雲紫蘿親手寫的衛夫人體娟秀隸書。十多個工匠守在那兒,只待棺材放下,便可將墳墓「合龍」。

九尺桐棺,一抔黃土,生前曾縱橫江湖威震南北的名武師就此長埋。雲紫蘿抱著愛子,痛哭夫君,在墓旁幾乎暈厥。

岳豪心想:「才不過兩天功夫,就樣樣準備好了,還有心情書寫墓碑呢!哼,哼,也虧她哭得出這副眼淚。」不覺發出了一聲冷笑。剛才他在靈堂里的冷笑是無聲的,這次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了。聲音雖然並不響亮,在他身旁的閔成龍已聽得清清楚楚。幸好此時正是一片哭聲,他的笑聲夾在哭聲之中,除了閔成龍這個「有心人」之外,旁人可沒有留意聽他。

楊大姑說道:「小張,先夫在日,和你也總算得是個朋友,你對我總該實說吧。不過什麼?」原來快活張是得過楊大姑丈夫的恩惠的,楊大姑深知快活張的脾氣,倘若逼問他的口供,他定然寧死也不肯說,故而必須動以情義。

小偷苦笑道:「楊大姑,想不到在這裡見著你。你問你師侄吧。」

岳豪道:「正是有關師父這次暴斃之事,要請大師哥給我們作主張。」

閔成龍道:「你好像對師娘有點不滿,是么?」

磕過了頭,閔成龍站起身來,瞪著一雙大眼睛問雲紫蘿道:「師娘,我師父得什麼病死的?」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驚,四弟子范魁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忙道:「二師哥,沒有證據,可莫亂說!」

閔成龍愕然回顧,岳豪低聲說道:「大師哥,今晚請你到小弟家中,小弟有事奉告。」說話之時以袖掩面,說完了話,便哭起來。閔成龍暗暗好笑,心裡想道:「我這師弟倒是和師娘旗鼓相當,大家都會假戲真做。」

快活張道:「是你弟弟的夫人。」

岳豪道:「著呀!請問為什麼要這樣急於釘上棺蓋,不讓我們瞻仰遺容?」

范魁說道:「楊大叔恐怕師娘太過傷心,故此師父死後,便即封棺,不想讓她再見。同時也是恐怕天氣熱,會有屍臭。不過我雖沒有見著師父遺體,五師弟、六師弟那晚卻是在場的。」

閔成龍吃了一驚,詫道:「師父家中竟曾鬧賊,哪個偷兒,這樣大膽?」

宋鵬舉、胡聯奎不過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給大師兄這一連串的問話嚇住了,五弟子宋鵬舉訥訥說道:「我當時又害怕,又傷心,沒、沒看清楚。後、後來師娘就叫我們去叫楊叔公了。」六弟子胡聯奎道:「我當時只知道哭,也、也沒想到要去看個清楚。」

岳豪道: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