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第二天8點的時候,後甲板還沒有任何人。海上的情況依然如故,旅客們都棲身在各自的船艙中。短暫間歇的地中海巨浪使「阿潔萊」號稍微平穩了一點兒。平靜無事的夜晚之後又迎來了陽光燦爛的白天。旅客們之所以在日出之時都沒有離開睡鋪,那是因為他們都被疲憊懶散所困。一些人沉睡未醒,另一些儘管醒來,但仍然夢繞縈迴。但是無論是誰都依然沉溺在嬰兒搖籃般一擺一搖之中。

這裡說的是那些甚至在惡劣天氣也不會暈船的幸運兒,而不是那些即使再好的天氣也會暈船的不幸兒。在這些不幸人中,包括了德斯蘭戴一家人和許多其他的人。他們甚至在遠洋輪停泊在港口,也不能保持身心平靜。

天氣晴朗,四周寧靜,暖暖的陽光照耀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阿潔萊」號正以10海里的船速,沿著南部和西南部海岬,向著巴利阿里群島前進。幾艘船隻從一船之隔的地方駛過,有的噴著縷縷濃煙,有的張開白色船帆,消失在薄霧朦朧的天際之中。

布卡拉什船長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張羅著船上的事務。

這時候馬塞爾·羅南和讓·塔高納出現在後甲板入口處。船長几乎同時走過來握住他們的手,問道:

「昨晚睡得好嗎,先生們?」

「再好不過了,船長先生,」馬塞爾·羅南回答道。「一個難以想像的美妙夜晚。我真不知道飯店的房間能否和『阿潔萊』號船艙一樣好。」

「我同意你的看法,羅南先生。」布卡拉什船長接著說,「我不懂除了在船上之外,人們還能否在別的什麼地方生活。」

「把這個告訴德斯蘭戴先生,」年輕人說,「看看他是否同意你的觀點。」

「這位陸地上的居民和他同樣的人都不會同意的,他們無法領略海上航行的美妙之處!……」船長大聲說,「他們就像貨艙的貨物!這些旅客是遠洋輪的羞恥!……好在他們還是付了船費。」

「說得對!」馬塞爾·羅南回答說。

往日爽朗健談的讓·塔高納今天只是握了握船長的手,根本沒有加入他們的談話,好像心事重重。

馬塞爾·羅南繼續向布卡拉什船長問道:

「我們什麼時候能看見馬略爾長島?」

「馬略爾長島?……大約午後1點,穿過巴利阿里附近幾個島嶼後。時間不會很長。」

「我們在帕爾瑪島停留嗎?」

「停留到晚上8點。這期間要裝上去奧蘭的貨物。」

「我們有時間參觀這個島嗎?」

「島?不對,是帕爾瑪城。聽說要用很長時間。」

「怎麼是聽說呢?船長,你不是已經去過馬略爾長島嗎?」

「準確地說有30到40次。」

「從來沒有參觀過?」

「沒有時間啊,羅南先生。那時候我哪有時間啊?」

「沒有時間還是沒有興趣?」

「實際上沒有興趣。如果不能在海上,我就會得陸地病!」

說到這兒,布卡拉什船長離開了他的談話夥伴登上了指揮塔。

馬塞爾·羅南轉身對他的堂弟說:

「喂,讓,」他說,「你一早上一句話不說,好像泥塑一樣。」

「我正在想事情,馬塞爾。」

「想什麼?」

「昨天對你說的事情。」

「你說什麼了?」

「但願我們能有機會讓這位佩皮尼昂人收養我們。」

「你還在想嗎?」

「是的,整個一夜做夢都在想。」

「你是認真的?」

「非常認真!他想收養孩子……讓他收養我們吧!他找不到比我們更好的了!」

「安分守己勝過胡思亂想,讓。」

「你知道,馬塞爾,去參軍這很好!參加非洲第七騎兵團是很光榮的。然而我擔心軍涯生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過去每隔三四年就有一次戰爭。提升、晉級、授勛很有保障。但是現在戰爭——所謂的歐洲戰爭——隨著成百上千萬人入伍的巨大規模而變得不可能發生。因為要為這麼多人裝備武器,訓練、提供給養。那些年輕的軍官前途黯淡,退伍時只是上尉,至少大部分人是這樣。30年前,軍人的升遷機會很多,如今再也沒有了。大規模的戰爭被大規模的演習所代替。當然從社會角度看這是一種進步,但是……」

「讓,前往阿爾及利亞之前,我們都做了認真的考慮。」馬塞爾·羅南打斷他的話。

「你我都知道,馬塞爾,我和你一樣隨時準備入伍。但是如果命運之神在我們的旅途上向我們伸出雙臂……」

「你瘋了嗎?」

「一點兒沒瘋!」

「你在這位達當脫先生的身上看到了……」

「他像一位父親。」

「你忘了,為了收養你,他必須要照料你6年直至你成年。他能有機會做到這一切嗎?」

「這個我不知道,」讓·塔高納回答說,「總之,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我覺得你現在又變得理智了,親愛的讓,因為你開始開玩笑了。」

「我是開玩笑,但也不是開玩笑。」

「你是否能從洪水、火災或戰場上救出這位有身份的人?」

「現在不行,但是我將來能做到,或者說你和我,我們將來能做到。」

「可能嗎?」

「我對此毫不懷疑。」

「在陸地上、海上還是在天上?」

「到時候再說,現在無法知道。」

「你想創造機會?」

「有什麼不可以?……我們現在在『阿潔萊』號上,假設達當脫先生掉進海里……」

「你不是故意把他從船上扔下去吧……」

「最後,比如說他掉下去了!……你或者我,或者我們兩個人一起跟著跳下去,就像一隻英勇的紐芬蘭救生狗。達當脫被這隻紐芬蘭狗救起,以後他就把這隻狗當作是一隻,不,一個被收養的孩子。」

「讓,你說,誰會游泳?我嘛,我可不會,所以我也永遠不會有機會讓這位高貴的人收養我。」

「一定會有的,馬塞爾!我可以在海上行事,你可以在陸地上行事!但願這種事會發生在我們兩人之間:有一天你如果成為了馬塞爾·達當脫,我不會嫉妒,如果我有一天具有了這個高貴的姓氏。除非兩個人一起都能做到……」

「我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可憐的讓!」

「我可以不計較,但條件是你要讓我行動,而且不能妨礙我。」

「我擔心的是,」馬塞爾·羅南說,「你說了一大堆瘋話,可是你沒有看到事情的危險性。」

「這件事本身就很危險。請你放心,我會以快樂之心行事。即使我失敗了,也不會開槍自殺。」

「你還能活命嗎?」

「剩不下幾兩肉!」

「我再說一遍,你真瘋了!」

「絕對沒瘋!」

兩個人繼續著這場談話——馬塞爾·羅南認為這場談話毫無意義——他們吸著煙,在後甲板上走來走去。

當他們走近甲板欄杆的地方時,發現達當脫先生的僕人一動不動站在機房出風口的地方,身著旅行的僕人制服,穿戴整整齊齊無可挑剔。

他在做什麼?他在等什麼?而且看不出半點不耐煩的樣子。原來他在等他的主人醒來。這個為克勞維斯·達當脫先生服務的人真是一個怪人,一個不遜於他主人的怪人。這兩個人有著多麼不同的氣質和性格。

帕特利斯——人們這樣稱呼他——儘管沒有一點兒蘇格蘭人血統,但是他配得上這個古羅馬貴族的姓氏。

這個人近40歲,已到「不惑」之年。他的高貴文雅的舉止與他的主人,這個佩皮尼昂人的不拘小節形成鮮明反差。這使得他在服侍主人的工作中既有好運,也有惡運。他的臉線條分明,面頰光滑,下巴颳得清清爽爽。前額微凸,雙眼透出某種高傲神色;半閉半開的雙唇露出潔白的牙齒,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說話四平八穩,溫文爾雅;他的腦袋,按照生理學家的看法,應屬於「長圓」型一類,這一切使他看起來好像英格蘭上議院的議員。在僕人的位置上他幹了15年,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恰恰相反克勞維斯·達當脫卻常常勸他另謀出路。儘管二人性格不同令人難以想像,但是卻誰也離不開誰。使帕特利斯留在這位佩皮尼昂人家中的原因,並非為了報酬——儘管工資很高——而是他的主人對他的絕對信任和器重。但是這個南方佬的不拘小節,多嘴饒舌,夸夸其談卻又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多大的傷害!在他看來,達當脫先生缺少風度,缺少與他的社會地位相稱的尊嚴。他完全是用老木桶匠的方式接人待物,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他不具備高雅舉止風度,不過從他製造、加工、銷售成千上萬大木桶的生意中又怎能培養出來呢?帕特利斯總是要向他指出這樣或那樣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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