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回 憤世奇行 贏來瘋丐號 狂歌駭俗 惹得美人憐

金世遺三年來苦苦思索,這兩個疑團終是無法打破,他師父為什麼要他在武功大成之後去找天山派,為什麼不去找天山派將來便有性命之憂?細細咀嚼師父幾句話,又似不是和天山派有仇。至於為什麼要把這本《毒龍秘笈》「呈」與天山的掌門看,那更是莫名其妙。金世遺雖然從未涉足武林,但亦知道每一派都把自己的獨門武功視為不傳之秘,萬萬不能泄漏給外人知道,師父臨終之時在沙灘寫的話,會不會是神智昏迷的「亂命」?最後那個「求」字更令金世遺不服氣,這句話毒龍尊者沒有寫完,金世遺不知道師父要他「求」天山一派什麼,他自己思索本派武功如此神妙,又有甚麼需要求人的?

金世遺笑道:「你跑得快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放開手中的猴子,飛身一抓,又抓到了第二隻猴子,他童心大起,竟要和山中的群猴開開玩笑,逐一戲弄。忽聽得山岩上又飄下那熟悉的「格格」的笑聲。金世遺忙抬頭一看,月亮正在中天,山岩上毫無遮蔽,這回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只見岩石上坐著一個少女,紫衣玄裳,發上束著兩個金環,長眉如畫,笑得如花枝亂顫,看樣子最多不過十七八歲,一臉稚氣未消,伸出一隻手指托腮,側目斜睨,瞅著金世遺笑個不停。

金世遺最初隨師父到蛇島之時,本來想在這海島上度過一生,師父死後,他一人與毒蛇為伴,漸漸覺得寂寞無聊,加以他現在已長大成人,從初來時十一歲的小孩子,倏忽過了十年,已變成二十一歲的少年了,少年的心情和孩子的心情自然有很大不同,小孩子可以自得其樂陶醉於自己的小天地,在這海島上玩蛇、捉鳥、戲水、堆沙,已足夠他玩的了,少年人卻憧憬外面的世界,憧憬外面更廣闊的天地,雖然外面的世界對他是如此陌生,而且令他憎恨。

饒是金世遺如何鬼怪精靈,武功超卓,卻是猜想不到:先後出現的竟是兩個人,這兩個人是母女。用飛花戲弄金世遺的是馮琳,引他到樹林中的那個少女卻是馮琳的女兒李沁梅。

鐘聲接連響了十八下,金光寺的老方丈將冒川生引出講壇,唐經天一看,只見冒川生相貌清癯,鬚眉皆白,滿面慈祥之氣,登上講壇,雙目神光,連坐在最遠的人都覺得冒川生看見我了。只聽得冒川生緩緩說道:「武學之道,有如大海無涯,老朽雖痴長几年,其實亦不過略窺藩籬,不足言道。今次開山結緣,非敢好為人師,不過互相切磋而已。」冒川生的開山結緣,起源是由於本派弟子請他定期講授武功,後來各派聞風而來,這才擴大了成為了每十年一次的盛會,那是各派承認他足為師範的。如今聽他說了這一番話,真是謙沖自牧,不愧有道之言。連存心來挑釁的也自心中暗暗佩服。

星月西沉,磷火明滅,山頂的白雲結成滾滾波濤,像一個無邊無際被煮沸了的海洋,翻翻滾滾。這是黑夜將盡,曙光即現之前的景象。山風吹來,拂面清爽,金世遺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無意之間已走到懸崖的邊沿,那懸崖孤峰凸出,伸入雲海之中,岩上刻有「捨身崖」三個大字,這正是峨嵋山上最高最險的危崖,常有人從這裡跳下去自殺。金世遺心中一凜,竟不知自己怎麼會走到此處?試一俯視,但見峭壁千丈,幽谷無底,若然心智迷糊,稍一下慎,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之禍。

他也曾想去找甘鳳池與呂四娘,但後來聽得甘鳳池已死,呂四娘已不知蹤跡,他才放棄了這個念頭。他記著師父的話,以為武林中只有這兩個是好人,其他的人他就毫無顧忌的歡喜怎樣捉弄便怎樣捉弄。

幾年來他打敗了無數成名高手,每一次打敗敵手,他心中總是十分得意,但隨即又感到寂寞與悲傷,越是勝利,越是悲傷,而且這樣的情緒,隨著每一次的勝利而加深,每次的勝利與得意,都只不過是天邊一瞬即逝的彩虹,而寂寞與悲傷卻是永遠籠罩心頭的濃霧!

名山處處妖邪到,接二接三起事端。

因果相乘,他行事越怪誕不經,便越感到苦惱寂寞。中原的武師幾乎都被他打敗了,他自信武功已是天下無敵,於是便離開中原,浪遊西北,想要去找天山派的掌門。想不到未曾踏入回疆,就在川康交界的雀兒山,竟然遇到了一個將他當作朋友看待的人,對他並不歧視輕蔑,並不憎惡遠避,甚而對他的麻瘋也絲毫不以為意,還給他治病,攜他同行。這人便是冰川天女。(他可不知道,冰川天女根本沒見過麻瘋,也不知道麻瘋是什麼模樣,他假扮麻瘋,一點也沒有嚇著她。)

金世遺又是一怔,這是第二個不怕麻瘋的少女,而且比冰川天女隨便得多,笑聲中帶著嘲諷也好似斥責,但卻像頑童數說她的同伴一樣,熟絡之極,無拘無束。金世遺獃獃地望著她,一時間竟不知怎樣和這女孩子說話。只聽得那女孩子又說道:「你用強最多捉到一個猴子,他們也不服你,這有什麼意思,你看我的!」一邊說,一邊嘻嘻地笑。

只是狂激的心情還未趨於平靜,他發聲長嘯,聲振林木,可是這聲音能傳到冰川天女的耳邊嗎?他獨立峰巔,凝望雲海,滾滾的雲浪幻成各種各樣的形象,雲海中冰川天女好像仍是帶著那一股高貴尊嚴、不可接觸的神氣,用高高在上的、憐憫的眼光看著他。「我不要人憐憫」他心中叫道,再一凝視,冰川天女的形象亦已模糊,在雲海中隱隱淡去,白雲冉冉,冰川天女的幻影也越飛越高,遠遠的離開了他,好像要飛到另一個世界。他拾起鐵拐,又到山澗這邊臨流照影,水中現出了他變形之後的醜陋面貌,他如瘋似傻,叫道:「不錯,她是雲端的天鵝,我是澗底的蛤蟆。」狂笑一會,又痛哭一會,但覺世界之大,竟無一人理解自己,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他以自暴自棄的心情,索性用污泥塗在自己的身上、面上,把自己弄得更像個泥首污面的瘋丐!心中叫道:「世人都憎厭我,輕賤我,好吧,我就要讓你們更多三倍的討厭!」

於是他暗暗追蹤冰川天女,故意在冰川天女與唐經天之間挑撥離間,興波作浪。這本來是正人君子所不齒的事情,但對金世遺來說,他的腦海中根本就沒有世俗的道德觀念,更沒有想過什麼是「正派」的行為,什麼是「無賴」的行徑,他只是像一個孩子一樣,歡喜一件東西,就不願意讓第二個孩子搶去。幸好他心地尚非邪惡,否則他趁著唐經天在鄒家療傷未愈之際,大可以將他打死。

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金世遺追蹤冰川天女,一直追蹤到峨嵋山口,他完全料想不到,冰川天女主僕竟會毫不留情地指斥他,幽萍罵他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這還罷了,連冰川天女也當面說他「無賴」,輕輕的一句話,就像晴天之中突然起了霹靂,轟散了他幻想的彩虹。

此際他獨立峨嵋之巔,往事一幕一幕從腦海中閃過,天上星月西沉,山間磷火明滅,他的心情也像磷火一樣閃爍無定,一忽兒暴怒如雷,一忽兒心傷欲絕,忽然間腦子裡好像空空洞洞的,全然不能思想,真似整個世界遺棄了他,離他而去。他在地上打滾,掙扎呼號。荊棘刺傷了他的手足,刺傷了他的頭面,他也不感覺絲毫痛楚。偶然間在山澗這邊臨流照影,照見自己俊秀的面龐,面上幾條被荊棘刺傷的淡淡的血痕,他便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發狂似的叫道:「我也是父母所生的清白之軀,為何世人對我這般輕賤?」

他狂叫、冷笑,忽地將衣裳都抓裂做片片碎,赤了身子在山澗里洗了一會,凝視水中清白的影子,喃喃自語道:「這個人是不是我,我的本來面目是這樣的嗎?」突然一躍而起,解開他放在樹下的隨身攜帶的包袱,裡面有他以前假扮麻瘋時的那套襤褸衣裳,他抖了一下,重新披在身上,手塗藥料,在面上一抹。玄功內運,轉瞬之間,面上布滿紅雲,手臂長出疙瘩,又變成了一個形容丑怪的大麻瘋!又跑到山澗旁邊臨流照影,哈哈笑道:「這才是我的本來面目,這才是人人憎厭的我的本來面目!」

他在自輕自賤之中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痛快,本來他在遇到冰川天女之後,和她同行幾日,怪僻的性情已漸漸有所改變,當他知道了她不喜歡自己的麻瘋形貌之後,甚至曾立下誓願,從此恢複本來的面目和世人相見,不再嚇人了。還為此而偷了一套華美的衣裳。卻想不到今晚被冰川天女主僕的說話刺傷,他非但不打算恢複本來面目,卻反而恢複了憤世嫉俗的心情,比前更甚!

唉,這也不能怪他「偏激」,須知他有生以來,除了師父之外,只碰見過一個冰川天女是把他當作「人」看待的人,所以他這心情,並不是普通的失戀。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過愛情,而是感到被人拋棄,被人輕蔑,以及自尊心被毀滅的悲傷,而這種悲傷比失戀的悲傷那是不知超過幾千萬倍!

金世遺獃獃出神,只聽得那女郎笑道:「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你要欺侮它,它當然不和你做朋友。你怎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呵?」金世遺心中一動,這話說的是猴子,但卻何嘗不是說人?金世遺看得有趣,撲上山岩,也想和群猴戲耍,群猴認得他是適才欺侮同伴的「惡人」,不待他撲到跟前,便一鬨而散。女郎怒道:「剛玩得好好的,你怎麼又把我的猴兒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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